在人类长期使用并至今无法替代的器物中,陶瓷器大概是获得广泛认可的一种。而在所有形状的陶瓷器中,壶——这种有着优美轮廓线的容器,也许最能体现人类初始的、善良的、高雅的审美观念。甚至,从壶具诞生的那天起,匠人犹如受到神的示谕,将黏土与水混和后,通过盘筑、贴塑、捏塑、模制、慢轮修整、快轮修整等或笨拙或机巧的诸多方法,使手里的器物达到了实用与审美的双重成熟。今天我们仍然在使用并愿意视作生活伴侣的壶具,与五千多年前的壶,在外形上几乎没有太多的区别。从某种意义上说,壶的平衡与饱满,壶的流畅与稳重,就是人类对自身的形象要求。
壶并非孤零零地降临人世,它属于一个壮阔的器具方阵,盘、盆、钵、豆、杯、碗、瓶、鼎、罐、簋……都是它的兄弟姐妹。只不过,壶有着活跃的性格和随和的可塑性,它一直根据时代的审美向度与人类的生产要求、生活质量而演变。它有一个挺拔的颈,一个向外翻出的口,一个容量很大的腹,一个稍稍凹进去的底,后来还加了一个稳重的圈足,器物的重心不断下移,而审视者的视线却一直向上、向上。后来,壶肩有了对称的系,穿上绳子便于提起。再后来,壶口有了微微隆起的盖子,便于保洁与贮存。
当然,从壶具诞生的那天起,聪明的匠人就在它身上记录事物、寄托希望、描绘梦境,不经意之中使它成为一件旷世杰作。有考古学家认为,中国最早的文字应该出现在陶器上。这个判断可能会引起争议,但最原始的图案与雕塑,已经体现出超越时空的精神与气魄。这,大概不会有人反对吧。
甚至,壶身上那些历经数千年依然鲜明如初的图案,让我们怦然心动。后现代主义的艺术语汇,在马家窑文化陶壶的图案与色彩上,可以找到破解的密码。
新石器时期的彩陶壶,是人类启蒙阶段的一抹玫瑰色曙光。
接着,中华民族昂扬进入了青铜时代、铁器时代和黄金时代,黄河流域出现了黑陶、白陶、印纹硬陶。春秋战国及至两汉的大腹侈口、盘口陶壶,常用的装饰手法是刻画弦纹、鸟兽纹、雷云纹等,并贴塑对称的铺首,施绿釉或褐釉。壶形也丰富多姿,有茧形壶、扁壶、鸡首壶、羊首壶、双耳壶、鸡冠壶、蒜头壶等。
早在商代就悄悄诞生的原始瓷器,彼时日渐成熟,又给了世界一个巨大的惊喜:尤以东汉、三国、两晋、南北朝时期的越窑青瓷,引领中国瓷器茁壮成长,笑傲天下。中国的陶,有了长江流域的瓷业中心与之呼应。
隋唐时期的三彩陶器,标志着彩釉陶器的横空出世,同时也开始中国陶器与西域的交流。襟怀宽广的大唐盛世,借鉴了中亚、南亚诸国的金银器造型及工艺,丰富了中国壶具的型制与装饰语言,龙柄凤首壶就是一个典型。长沙窑的盘口壶、广口壶,还有更具代表性的执壶等名声显赫的中国陶瓷,则通过陆上、海上两条丝绸之路实现了向西辐射至阿拉伯与欧洲、非洲,向东延伸到日本、朝鲜及东南亚诸国的商品与文化输出,并深刻影响了这些国家民众的生活方式。从审美意义上说,它以施釉加彩与贴塑,特别是以诗文记录时风流俗的手段,为一个时代留下了珍贵的人文档案。我们耳熟能详的唐诗三百首,还在粗颈短流的执壶上回响着抑扬顿挫的声调。
进入宋代后,时代风气在器物的造型与装饰上变得纤细柔美,碧玉一般晶莹剔透的瓷质壶具进入中国人的日常生活,五大名窑汝、定、哥、均、官多用于陈设,但后起之秀景德镇窑场则将热情倾注在壶具烧造上。事实上,我们从《韩熙载夜宴图》上就可以看到景德镇出品的影青细瓷莲瓣形温碗和秀美的长颈执壶了。
元明清三个朝代是瓷质壶具烧造的一个高峰,大腹侈口的壶具到那时大大瘦身,壶的家族则更加昌盛,有匏壶、梨形壶、葫芦壶、茄式壶、多穆壶、贲巴壶、莲瓣壶、提梁壶……但执壶在唐宋定型之后一直在完善,变得纤瘦流畅而更具西方色彩,不断沿展的柄与流也更易于把握与出水。直到饮茶方式由饼茶烹点改为散茶冲泡后,宜兴的紫砂壶应运而生,为中国的茶文化的登峰造极,提供更利于发茶、也更利于文人墨客抒发情志的独特器具,贡献巨大。至此,中国的壶具,从材质到功能都发生了重大变化,壶的指向性也进一步明确了。
不管历朝历代,千变万化的中国壶具,那优美流畅的轮廓线,朝着更具诗情画意的审美高度延伸,那饱满含蓄的精气神,也在从容诠释中国的哲学与生活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