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景德镇陶瓷学院首任副院长胡怀陵先生逝世一周年。
对于景德镇陶瓷学院的新生代来说,“胡怀陵”三个字似乎没有什么特别,没有什么记忆但对于恢复高考后景德镇陶瓷学院第一届大学生来说,“胡怀陵”是他们的恩人和大家长,改变了他们的命运。
胡怀陵先生是恢复高考后景德镇陶瓷学院第一任副院长,为景德镇陶瓷学院的发展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培养了大批的社会栋梁。1988年主编出版《景德镇陶瓷学院简史》,成为现今景德镇陶瓷学院发展的重要文献。2015年12月19日上午11时47分,胡怀陵先生因病于在家中逝世,享年88岁。
2015年12月22日,冬至......
孟树锋大师用小楷书写的一副挽联,以表对恩人恩师的哀悼。
冬至日出门办事,排队等候中默诵“年年至日长为客......心折此时无一寸,路迷何处见三秦”之刻,手提电话揣在衣袋里连连振动。打开一看,是景德镇陶瓷学院我们六七级几位同学同时发来的几则微信:老院长胡怀陵先生因病於二0一五年十二月十九日上午十一时四十七分在家中逝世,享年八十八岁......我“忽忽穷愁泥杀人”地不禁踉跄,幸有老妻在侧相托,扶我坐到了条椅上。恰时,远在上海《中华陶艺》当主编的马莎打来电话相询此事,我的双泪一下子涌出,两手捂着嘴和电话勉强说:“小师妹,这是我的恩人啊!你隔会再打过来好吗?”......
一九七六年十月后陶瓷学院恢复开课,先设的工艺、美术、机械三个系共一百五六十人,首批抵校的约三分之一。与北方相比,虽说是南方的赣东北,没有任何取暖设施和那“冷摊瓦”屋顶、杉木条上只糊一层泥巴围墙的房子,就连关外牡丹江来的王强同学钻在小雪天的被窝里也不肯出来,更何况我们秦、豫、鲁、冀的小伙子呢。早饭毕不一会,一位个子高高,头发稀疏却拢得十分整齐的头皮跟脸盘一样地红润,大大的双眼皮眼睛,乐哈哈合不拢的嘴里操着我们似懂非懂话语的人,招呼着四五个人抬着木炭篓子与铁火盆进宿舍楼内挨屋发放。他亲自抓碳分堆,教我们怎么生木炭火,又必须定时打开门窗对流空气,晚上临睡前一定要熄灭火盆;忙乎不停而略显絮叨的样子一点都不冷,沁出小汗珠的红额头大有刚出了泡澡塘子的感觉。晚自习下课回寝室的路上,向同室比我早到、预备作院学生会副主席的焦宏业兄长请询此事,方知散炭送暖的人是胡怀陵院长。
一九七七年的元旦也是临近放寒假的时候,学院那大会堂和师生饭堂连成一栋、本来就不太大的房头有片小空间,却摆上了四张圆桌,热腾腾的鸭、鹅、鱼、肉、菜占满了桌面,中间还堆了一瓶听说是周恩来总理夸奖过的江西四特酒。胡院长率黄球古教务长及各系领导与同学们宴庆,欢度元旦并为即将放假返乡的学子们饯行。他老向每桌师生逐一碰杯祝贺新年,又对陶院及陶瓷行业建设与发展前景作了热情洋溢地解说,还嘱咐黄老师带大伙到邻近的新厂东风照相馆合个影。那种真诚周到、慈祥和蔼就跟村中的老者乡亲一样,完全没有院座长官的架子与气势,使我们在异乡领导和寒冬面前疏惧、冰冻的感觉尽然消失。
一九七七年元月二日,陶瓷学院首到部分同学合影。
开春学院又进来了一大批新生,紧张的学习之余,是全校上下热火朝天的劳动建设场面。院内主、辅道路的硬化,篮球场的改造铺设,校办工厂的建设及设备安装,图书馆的整理搬挪等等,临近暑假时还在挑灯夜战。我推着盛满混凝土泥浆的铁皮翻兜车来回飞奔,因为汗水浸入眼睛而将车轮顶到了一块砖上,忽地一只大手抓住了车辕,一手推上车兜,等推到亮灯的铺砌处,才看清是身着短裤汗衫,脖子上搭着毛巾,满脸满身汗水的胡院长。接下来他帮着我的推车一直干到收工。一位年过知天命之秋的长着老者,傍着二十岁出头的毛小伙子挥汗如雨地奔波而无喘息,还递毛巾叫我擦汗,不要用沾了水泥灰的汗胳膊抹脸,那样会灼伤面皮的......
七七、七八连着两年的寒假春节我都没有回家,往日热闹繁忙的校园里一下子寂静了;偌大的宿舍楼夜窗,只有寥若晨星的几个亮点,我们十三人的寝室中只有我伴着个小火盆在抄写日本佐藤雅彦著的《中国陶瓷史》。留有缝隙的门口走进了胡院长,一声:“小孟,在写什么呢”的呼唤使我一惊,那时我竟没有一个热水瓶,更别说茶叶和茶杯来安顿院座了。他满意地看着我抄的文字、用考贝纸描的插图和窗扇上的小缝,询问我不回家的原因与抄此书的意图。得知我是室如悬磐而没有路费回乡,欢喜古陶瓷并欲向此方面发展的设想后,表示赞许。说我们学院古陶瓷的师资力量现状等于零,但景德镇市里研究古陶瓷的人很多,就像刘新园先生的水平非常高,名气也很大,问我认识不。我回答就是听了刘老师的讲座才爱上古陶瓷的,这本书即是从他那里借的。胡院长说他再给刘老师讲讲,请他好好带我;又说他给我找点活干,能挣些路费钱。临别时他嘱咐我明天是大年三十,叫我通知四五个没有回家的同学不要远走,他要开会。除夕中午,食堂里做饭的胖师傅在楼下唤我,说叫上同学们来食堂吃饭。我和广东潮州的杨镇辉、吉林延边的刘丽芳还有其他系的两个同学到餐厅的时候,胡院长早已在那一桌丰盛年饭的位子上坐候了。他像慈父,我们犹如回家的孩子,五六个人围拢一桌吃喝餐叙,无拘无束,绝对胜逾我那千里之外穷家的年饭;使本无酒量的我竟然醉意朦胧,胡院长叫小杨扶我回寝室后即快来继续吃饭。待我醒来时,小刘却坐在对面的床上,说是胡院长叫她来看护我,害怕发生意外的。那些时日,我白天在院内工地上挖土方,还挖到了至今摆在厨中的刻花影青瓷碗及青花茶盅;晚上写开学要表彰三好学生的奖状和刻油印讲义的蠟版,不但挣到了我回家途中顺路游览、给父兄买了军用绒衣的钱,还支助了几十块钱给焦宏业学兄。
1979年夏,孟树峰大师在上海全国陶瓷展览会上。
一九七九年夏我们全系在上海一面实习,一面参观学习延安路工业展览馆举行的“全国陶瓷展览会”。由于我们成长的时代环境与学院当时的某些难处我们不便明白等原因,我们私下改变了既定路线,全班去了京津,造成了不良影响。回到景德镇,仅管我这个小班长和系团支部书记主动承担了全部责任,但仍有些非议与落井下石者;要是被学院开除了,何以对我那年迈龙钟、含辛茹苦供养我的父母亲大人和弃学打工的小妹。万般无奈之下,我第一次走进了胡院长的家。那是一个甚为闷热的傍晚,往日和善可亲、脸上时刻都挂满笑容的胡院长下着黑色宽腿短裤,上穿圆领白色汗衫,手执蒲扇的过度摇晃与严峻不动的脸色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坐在简易沙发上一声不吭。我踧踖如也地站在他对面一侧,吓得大气不敢出,连头上淌下来的汗都不敢抹。端茶水出来的人竟然是我系资料室管理员余敏老师,我以为她也是来访者,便问候了一声。余老师虽不比往日热情,但还是招呼我坐下,我不敢动。待余老师端第二杯茶出来又叫坐而我仍不敢动时,余老师声音略高地说:“老胡,你看你这人,有多大的事你叫孩子坐下来说吗!小孟你坐”。顺手拉我到餐桌边的椅子旁,胡院长这才用蒲扇指向椅子往下点了点。从余老师的招呼动作、责备口气和胡院长的服从,我才大梦方醒,原来他(她)们是一家人。我刚坐下,胡院长的蒲扇啪地一下摔在茶几上:“小孟你说你们大学都快毕业啦,怎么这么不懂事?咋还跟文化大革命时候的无组织无纪律一样,动辄就闹腾、造反、自由主义泛滥,害的学院遭到了教育部和江西省教委的通报批评。你说你平常表现这么好的学生,谁给你这么大的权利,竟敢甩掉领导和老师,把全班几十个人带上到处乱窜,要是出个问题咋办呀?你说咋处理吧?”此番雷霆,吓得我更是噤若寒蝉,自知祸闯大啦;又想到自己被人事裹胁,揽了责任反遭浸润之谮,竟连胡院长都不能使我雀鼠贪生、苟乞一活的话,那就彻底完啦,不禁啜泣落泪。紧张的气氛使本来就热的午夜更加闷躁煎熬,余老师拿出来一个像枕巾一样的大毛巾递给胡院长擦汗,见我们都不吭声,她说:“小孟你们也太过分了,害的领导、老师都得受处分。究竟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你好好给胡院长说说;不说话你跑来干啥?大小伙子流眼泪是后悔害怕、还是冤屈,你不说人家咋知道哩。”经她这么一调和,我跟胡院长的对峙稍缓,才将整个事情的过程、包括前两天晚上几个闹事的同学又在住宿楼后面小树林里议论如何将整个责任推到我身上的谋划和盘托出,而且外出的这些天我都有日记所载。有些事体系主任龚老师、带班黄老师和同学们也可作证,还有我们外出前夜全班同学都签名的守纪合约。听了我的肤受之诉,胡院长不时插问一些环节,面容也不像开始那么严峻了,指示我将情况向院团委专理此事的方霞老师汇报,将日记本与合约交他阅后再交方老师。一定要实事求是地正确对待组织的调查与处理,是自己的错误要勇于担当,不是自己负责的不能感情用事,相信院里一定会根据事实来处理此事的。
这件事情最后的结果:我在全院大会上做检查,取消了我两年来个人努力和两位老党员专门培养的“纳新对象”,背了一个严重警告处分,毕业安排是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美术系党支部书记吴老师去职调离,主持工作的系副主任龚老师撤销职务。有关责任较大的同学也相应写了书面检查并在一定场合集会检讨。
一九九九年在上海国际古陶瓷科学技术讨论会上,陶院的朱老师为我作英文翻译,郑老师与胡博士跟我同台宣讲,歇间同忆陶院往事,二十年一挥间。身为胡院长儿子的胡晓力说当时学院开除我的看法基本形成,他父亲曾为改变此态作了艰难的努力;后来听到我在家乡当了数千人大厂的厂长,在专业上的成绩也相当不错,说对我这个学生没有白保。其实在那之后,陶院给我上过课的胡精强、刘超鸿、施于人、郭文连、黄美尧、梁任生、龚龙水等老师先后多次到我工作的瓷厂考察、创作并关照我,提及“外逃”事件,皆言不是胡院长铁肩担当,就没有我的安全毕业;我在外出相遇陶院知此事件者叙旧时,亦执此说。所以,胡院长不光是我学业与做人的恩师,更是我前途命运关键时刻力挽狂澜于既倒的恩公。
在陶院毕业离开景德镇的近四十年里,曾因专业、行业及公务数次返回母校,每每也在探听胡院长和余老师的消息,次次都预备去拜望二老,番番却匆匆而过,叨叨总有下回再来,好好请安于恩公......及到一阳初生时,头天晚饭时老妻嘱咐儿子明天下班别忘了买些烧纸;今早倾闻如此噩耗!我跟胡院长诀成阴阳相隔,今生探望恩人化作烟云,惟余我的此悔绵绵无绝期了。晚上在大路边焚纸钱,我夫妻先向东北家乡单膝跪点少半,再向西南双膝着地,撩拨着烧完一大堆冥币、纸钱。火光之中,脑海之畔,约现我跟恩公胡院长那仅有的相会相知情景——却概为故壘壘萧萧,恩师模糊,还是我的泪目盈盈?人生一世,不管俊青,无论霜暮,命运之舟航于历史长河只不过一瞬而已,萍水相逢或失之交臂于何,东风马耳及刻骨铭心于哪,同声同气与入垄入港者为谁——怀恩华夏陶业英才成千上万,陵迁神州瓷界学说四面八方;胡公千古——
二0一五年十二月二十三日于
陕西 长安 终南山下
孟树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