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景德镇,王锡良,1922年2月出生,被瓷界尊为泰斗,虽然已年逾95岁高龄,王老依旧执著于瓷艺,人们称他为“德艺双馨”的老人。究其因,固然在于他的艺术成就高,是1979年全国第一批命名的中国工艺美术大师,也是当时景德镇高标秀出,获此殊荣的第一人;还在于他的人品好,淡泊名利,虚怀若谷,对艺术的一往情深,不懈追求。
孩提时代
《雀屏中选》
宋宣和元年,不知是何种神使鬼差,安徽休宁县的一族人迁至离景德镇不远的一处山上建村。在黄山与怀玉山余脉的群峰环抱间,这座山村虽然只有海拔八百多米,但与在休宁的老宅相比,显然高得多了,于是世界地图上,多了一个叫高岭的地方。
距高岭命名八百零四年的癸亥年大年初二,景德镇小黄家下弄一幢土屋里,春天的风将鞭炮掀起的烟雾吹散之后,接着送来接生婆类似唱曲的声调:“先洗头,做王侯;后洗腰,一辈要比一辈高;洗卵蛋,做知县;洗腿沟,做知州。”这被接生婆擦洗着的婴儿自己当然并不清楚,他只是哇哇地哭着,以高亢响亮的喊声来到人间。这个孩子,叫王锡良。
九百年过去了,高岭成为景德镇陶瓷的通用符号。
九十年过去了,王锡良成为景德镇的文化高岭和艺术地标。
高岭的高大,不是海拔,是它母亲般的默默奉献,是它身体上白色黏土近千年源源不断的给予。正是这种奉献与给予,使得景德镇在经历了元、明、清等朝代后走向了瓷的巅峰。
王锡良的高岭,不是高官,不是厚禄,甚至不是艺术成就。他以近百年的徐徐春风,温暖着这个不时透着寒冷的世界;他用一颗安详的心,抚摸着这个浮躁的社会;他用深谙世故而不世故的修为,筑起了自己的人生高度。
他以柔软的心灵践行着安徒生的一段话:使得人们幸福的并不是艺术家不朽的名声,并不是王冠的光辉;幸福存在于人们对清贫的满足,存在于爱人和被人爱之中。
正如高岭是在不断将自己掏空的过程中,体现出大爱无疆,王锡良也是在不断向人间释放暖意的过程中,渐渐筑起了在人们心目中的高峰峻岭。
王锡良 粉彩瓷盘《七星岩》
从艺缘起
如果算王锡良的学历,充其量只能算是小学五年级。但人生的成就大小,几乎就从来不与学历成正比。母亲是王锡良爱的教育的启蒙老师。
话说王锡良的父亲王大屏,十四岁就从安徽黟县到景德镇来谋生,学的是选瓷手艺。此公生性好赌,十赌九输,加上选瓷也赚不了多少钱,弄得家境贫寒,度日维艰。好在他老婆胡桂荣,不但吃苦耐劳,勤俭持家,摆起摊子做生意,还广结善缘,同亲戚邻里的关系都处理得如鱼得水,谁都愿意帮她。和与善,原来是一条最宽广的路。如果说大学的本质是育人的话,那么,母亲是王锡良最好的大学。这一切,童年时的王锡良全都记在了心里。
王大凡与其瓷艺作品
叔叔王大凡是王锡良人格形成的良师益友。
王大凡是“珠山八友”之一,当时已经是陶瓷艺术界的头面人物了。但他做人做事都非常低调,为人襟怀磊落,直抒己见,背后从不议人短长。生活上勤俭朴素,有钱了也是一袭长衫、一双布鞋。别无嗜好,只爱读书,买书经常用提篮去装。王大凡读书爱诵读,读得兴起便旁若无人地大声吟诵,吐徽州口音,一字一句,像唱歌一样好听。
《仙寿蟠桃》
王大凡画瓷,非常重视作品的健康情趣,内容必须美好、向上,邪的歪的从来不画。王大凡对王锡良的耳提面命,为王锡良的人格塑造提供了巨大的正能量。
这是人生最关键的两个时段。王锡良幸运,遇上了两个关键的贵人——而且是他最亲的人。
若年华如初,王锡良会更懂得,岁月是一首无声无息的歌谣,而主旋律,早已由母亲和叔叔调定。
釉上彩《春风习习戏得忙》婴戏图瓷板 王锡良1997年作
艺海砥砺
王锡良瓷上绘画的最大亮点,是以长时期的户外写生作为创作元素。
中央工艺美术学院的梅健鹰,是王锡良写生道路的领航人。
1954年3月,中国对外友好协会为策应国家战略,筹划在景德镇组织一批优秀的陶瓷美术作品,到东欧巡展。中央工艺美院为这批作品派来了三位教授。其中的一位叫梅健鹰。
三位教授到景德镇后,就住进了当时的美术陶瓷工艺社。他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他们从北京带来的全国各地的工艺美术作品和相关资料陈列出来,让陶瓷艺人们参观学习,同时为大家开设美术史、色彩学和素描写生课。
梅健鹰老师与其作品《荷花》
机会往往被那些有准备的人抓住。
当许多人都对外出写生嫌辛苦麻烦而不以为然时,王锡良却对写生表现出发自内心的莫大兴趣。
也许这就是命。景德镇那么多陶瓷艺人,没几个人能直接接通来自中国顶尖专业学府的电源。能有机会接通电源的,又由于价值判断的阻隔,与生命充值关键的强大电流擦肩而过。
梅健鹰自然不会放过这个能与自己心灵共振的年轻人。于是,素描、写生、色彩,差不多就是手把手地教。
王锡良《四美图》
于是,景德镇瓷上绘画的这一路,珠山八友们摸索了半个多世纪的这一路,就开始注入了新的绘画技法。这种画法,日后将在王锡良的手中大放异彩。
于是,1954年上半年,王锡良迈出了景德镇历史上从来没有过的、以写生为基础的瓷上绘画的重要一步。
还有林风眠的点拨,还有蔡若虹的点拨。王锡良就像一颗良种,虽然生长的土壤并不肥沃,但总有阳光、雨露的不时眷顾,其茁壮成长就从偶然走向必然。
《高烛照红》釉上彩瓷
《渔樵耕读·粉彩人物册页》
信心,激情,方法。一个人要做好一件事,这六个字很重要。而要把一辈子的事做好,则要加上四个字:判断,选择。
王锡良在漫长的人生岁月里表达自己的文化身份时,其实只进行了两种选择:一是在追求艺术时的执着,一是在面对生活时的淡定。
林风眠曾说:我相信,凡是诚心学艺术的人,都是人间最深情、最易感、最有清晰头脑的人;艺术家没有利己的私见,只有利他的同情心;艺术家无所谓利禄心,只有为人类求和平的责任心。
王锡良是有幸和林风眠共过事的人,那时他才30多岁。我相信王锡良是将林风眠这段话化在自己的血脉中了。
林风眠与其风景作品
道法自然
一旦认准了以写生作为瓷上绘画的导入,王锡良用了半个世纪的时间采风不止:景德镇周边的田田墈墈、山山水水自不待言,他还远涉千山万水,到各地去“搜尽奇峰打草稿”,以求“法自我立”。霁云、九华、湘西、九寨,都有他的身影;越黄河,进山西,走长江,寻鄂川;踏遍武夷山水,独步海天佛国,而黄山、庐山、井冈山,去过的次数,连他自己都记不清楚了。
《黄山四千仞》
《丹崖夹石柱菡萏金芙蓉》
揣一点干粮,背上画板就上路,在山里一画就一二十天,步行几十里是家常便饭。“两头不见光,早晚还受凉。游山又作画,苦乐滋味长。”
长期写生生活的磨砺,使王锡良对师自然、师造化有了特殊的体味,他说:“画画无窍门,写生是个窍门,纵观古今中外画家名师,有个性、有新意的作品,都是面对生活,取自大自然。写生不怕人笨,只怕不能坚持。大自然若慈母,你每次向她索取,她总赐予。写生宜冷静,坐得下来,不要过了一村又一村,村村不见我画中人。写生既用‘理’画得惟妙惟肖,又用‘情’画得得意忘形。写生画生动自然,古人画完整但缺生气,我取前者。”
《松峰高士图》
王锡良在进行文化身份选择时,我认为是基于叔父对他的期冀。王大凡送给王锡良一副对联:绘画生涯,自甘淡泊;陶人事业,首要精勤。
当王锡良一旦将这副对联刻作自己的座右铭,其实就确立了价值判断的基本标准。
王锡良 《庐山写生六条屏》
《庐山胜景含鄱口》
王锡良的陶瓷艺术作品,诚然是他文化身份的显性表现。
我认为王锡良作品最出彩的有三个方面:
一是画面上永远有一双孩童的眼睛,心地清纯,充满想象,往往能让我们看到人的质朴情感,寻到艺术创造的奥妙。王锡良自己说:有童心很重要,特别是对搞艺术的人来说。很多大画家的作品上都流露出童心,这是很难做到的,我还不能完全做到。其实童心就是真心。
二是在章法上能实处就法,虚处藏神,充盈着浓郁的生活气息和对大自然的真情实感,风格上俊逸清朗。他作品里的人与事,处处都有写生的留痕,总会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却又从找不到写生的某一具体对象,似与不是之间分寸掌握得恰到好处。
王锡良 《黄山》
王锡良 《青山无古今》
三是简洁明快的笔墨形式感,却在下笔凝重老辣中完成。王锡良在琢磨透了文人画的稚拙与生涩之后,结合略带陶瓷装饰意味的构图,高度概括,善于提炼。既有激情,更有感悟;既有野趣,更有文人气。使得他的瓷画,既走出了传统艺人的工匠气,又跨越了传统山水画的程式,从而创造出完全属于自己的风格。
《群峯碧摩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