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流石癖
原始照
原石印面照
一个人用了45年时间,收藏了500余方齐白石印章……
一个人用了30年时间,追寻着这批印章……
一个人用了数年时间,研究着那些印章背后的故事……
将近500方齐白石治印,凝结着三个人的喜怒哀乐;上下近百年的时间旅程,诉说着令人惊叹的兴衰故事。追寻面前,是中国人对于篆刻艺术不曾改变的质朴真情;收藏背后,是锲而不舍的追寻……
他们到底是谁?又为何与齐白石篆刻有着深深的不解之缘?这些往事,都凝结在《风流石癖:陆质雅传》和《北堂长物:陆质雅旧藏齐白石印全谱》中。
500余方印章
殊途同归的“追寻”
如果寻找最能形容孙炜和王文甫两个人第一次见面时感受的形容词,那么,“相见恨晚”一定是那个最好的注脚。
30年前,当17岁的王文甫因为偶然的机会,第一次看到陆质雅的北堂收藏齐白石印章“我之大缘”四个字时,立即被冲刀所刻的刀痕,震惊了。这个自小成长在书香之家的少年,在看到齐白石边款时,顿时产生了强烈的、非我莫属的收藏欲望。
无独有偶,数年前,当孙炜第一次见到陆质雅旧藏的齐白石印章时,印文中“北堂陆氏五罗轩三代书画金石宝藏记”、“砚海居世代珍藏经籍”、“孤本”、“砚海鉴定”等字和精妙无比的刀痕,也让他倒吸一口冷气。敏感的直觉告诉这个一向以儒雅博闻著称的资深媒体人,在齐白石篆刻艺术中,陆质雅的收藏不仅数量浩瀚,且质量甚精。
陆质雅,这个收藏了如此之多齐白石印章的人,到底是谁?这个如此不凡的历史人物,为什么会收藏如此多的齐印?为什么在齐白石所有的自述和札记中都没有他的影子?他又到底是做什么的?
于是,王文甫和孙炜在不同的时间和轨道上,分别踏上了寻找陆质雅的征程。
在上海,王文甫用了30年的时间,一批一批地收藏,终于弄清陆质雅北堂收藏齐白石印章的基本面貌,并完整地收藏了陆质雅北堂旧藏齐白石印。
与此同时,在北京,孙炜则在数年的时间里,利用颇似现代田野考古的基本方法,抛茧抽丝,绦分缕析,史料钩沉,深入研究收藏家陆质雅的情况,著成《风流石癖:陆质雅传》和《北堂长物:陆质雅旧藏齐白石印全谱》,逐渐发掘出包裹在大收藏家陆质雅身上的重重秘密。
幸运的是,2013年,王文甫与孙炜终于见面。自此,收藏有了学术考据的支撑。
酒逢知己千杯少。
封面
神秘收藏家
追踪“风流石癖”陆质雅
其实,神秘的收藏家陆质雅早就像是广袤宇宙中的一粒尘埃,已经消失在浩茫的历史长河之中,随风已逝。
而他之所以再次为社会所关注,只是因为他的珍藏,而且似乎只是关乎他对齐白石篆刻艺术的痴迷收藏,并由此建立的那个令人惊诧的收藏体系。
令人诧异的是,1901年,当陆质雅第一次获得那方齐白石所篆刻的“留得春光过四时”印章时,齐氏还是一位游走于江湖的民间艺人,他的艺术尚未为世人所重。17岁的陆质雅何以能够以如此年纪,从茫茫人海中慧眼识得齐白石,坚信其艺术前途,并且坚持数十年不间断地收藏?他又为什么被白石老人赞誉为“嗜余篆刻第一人”,成为齐白石篆刻艺术的一生知音?他为什么可以存放一箱章料在齐家,“命刊”老人为其治印?他的锐利眼力、艺术修养,和雄厚财力的支持都来自哪里?
如此疑问,萦绕在孙炜和王文甫的心头,成为一道悬案。
在不停的疑惑中,孙炜将追问变成了追寻陆质雅与齐白石的交往史,而王文甫则开始从收藏印章的本身不停地寻找着印文背后的含义。
“我之交往无俗客”
齐白石与陆质雅的故事
齐白石为陆质雅所刻的印章,是孙炜寻找陆质雅身份的最重要线索。通过“长安陆氏砚海堂所藏三代金石文字记”、“家在咸阳故道边”、“春风无不近咸阳”等大量印章,孙炜最初推断陆质雅“长安人”、“咸阳客”这一重要的信息。为此,孙炜曾求询陕西和西安两级的政协文史委均未果。此后,他又求教国内外多位收藏家和学者,结果也是“遗憾”。
孙炜不愿放弃。北京拍卖行的朋友告诉他,藏品来源于上海。于是,他频繁往返于京沪两地,在故纸堆里寻觅陆质雅的踪迹。直到一次偶然的机会,他结识了著名教育家、生物学家陆时万教授,而他,正是陆质雅的独子。
但是,仅仅两个月后,98岁的陆时万驾鹤西归。不过,在陆时万女儿们的帮助下,有关陆质雅的层层面纱开始剥落。
原来,陆质雅的父亲陆襄钺曾是晚清一代名臣,官居二品,拜于清帝师王相翁同龢门下。7岁时,因为祖父过世,父亲丁忧,陆质雅回西安住了三年。这段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给他留下了美好的记忆,以至念念不忘,“咸阳客”、“华山词客”、“庐在咸阳古道间”、“客久思乡人之必然也”一方方印章上满镌着他浓浓的乡情。
1901年,陆质雅获得乡试第一名,父亲陆襄钺自然欢喜至极,还有一人也十分高兴,那就是夏寿田,中国近现代史上有名的幕客。
夏寿田比陆质雅年长14岁,是当时的文坛才子,应邀为陆质雅作科举考前辅导。当时,夏寿田恰巧写信邀请齐白石教授如夫人习画,于是,在信中让齐白石刻一方“留得春光过四时”印寄来。17岁的陆质雅于是有了第一方白石印。
但遗憾的是,等到齐白石来了,陆质雅却随父去杭州赴任,这一次擦肩而过,导致两人的相见整整延后了21年。
21年后,陆质雅已经脱下了“光绪解元”的帽子,进入上海的房地产行业。这一时期,正值民国上海地产界的黄金时代,而因陆质雅曾在与“土地丈量局”同署办公的交涉司衙门任职,对上海房地产业十分熟悉,地产开发亦很顺利。据孙炜考证,现在上海南昌路到淮海路的一大片土地,以及肇周路、肇周商场等,都是陆质雅当年的房地产项目之一。
1922年,既是富商又富学识的陆质雅去北京为夏寿田祝寿。时隔21年,终于见到了齐白石。夏寿田嘱咐陆质雅多多关照齐白石,于是,陆质雅购得一方硕大的青田螭钮章料,请齐白石治印。
这件印文为“长安陆氏砚海堂三代所藏金石文字记”的巨印,成了齐白石为陆质雅篆刻的第二件作品。不仅见证了两人的首次邂逅,更是之后庞大收藏的真正开始,而且,它从一开始就奠定了齐白石为陆质雅治印的高度,既是“命刊”,又多为大印。
陆质雅对自己的收藏十分得意,豪迈地说“师渊明之雅放吾不逮,学襄阳之敬石吾过之。”又说“奇石满一庐,佳印集百家,米氏当屈指,北堂一后主。”据说,为了得到印章,陆质雅索性存放在齐家一箱章料,并且留下了“命刊”文字,并最终获得齐白石为其所治的绘画印、书画结合印、甚至带有百余字的多面朱文长款印、刻有整首七言绝句的多字印等。
有趣的是,售卖关系之外,作为职业艺术家齐白石和喜好金石收藏的陆质雅之间还有很多生活和艺术上的交流。例如,他曾请齐白石入印“杨柳春风绿岸,桃花落日红酣,三十六陂秋水,白头重到江南。”当时,陆质雅自称少翁,于是,齐白石在边款中说:“年方不惑已白头者,此所以质兄自称少翁。余捡此句刊赠之,正当适其义也。”又一次,他命刊白石老人“质雅涂鸦”印,因为那时的他开始学画。于是,齐白石在边款中与陆质雅展开了探讨:“自谓涂鸦者,其画当中得心源而有道。陆君以为然否?余刻印亦如此。”
1945年,陆质雅62岁,对印石的喜爱,一点都没降温,他说自己“石伴浮生半日闲,老夫饱看不厌”,又说“余集秦汉文字。吾吟唐宋诗歌,画敬明清八家,印崇西泠老丁。”还说“金石乐我平生而欢欢”。但越老越红齐白石能力有限,对陆质雅治印的要求深感为难。
此后,齐白石越老越红,陆质雅却渐渐风光不再,他在晚年终于搬出复兴中路的大宅,一个人住进弟弟家的小屋。于是,1947年,齐白石将承诺的最后一方印寄给陆质雅。从此缘尽。
孙炜对记者说:“1964年,陆质雅寂寞归去,享年80岁。他一辈子收藏的500多方齐白石印章,实际上是为社会留下了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
金石乐平生
“北堂长物”寂寞寻踪
20世纪80年代初,上海淮海路与华山路交界处的一栋三层楼房,总有客人进进出出,这里是王文甫的家。其祖父是著名书画家王康乐;父亲王克文是上海有名的美术史教授,母亲金绮芬是电影制片厂的一级美术师,长期与导演谢晋搭档拍电影。
高中刚毕业的王文甫,已经有了自己的“社交圈”,长他七八岁的余师便是其中一位。
有一天,王文甫去余师家,余师拿出一方小印章给他把玩。印章的材质是很普通的青田,刻着“我之大缘”四字。王文甫不懂篆刻,但出身书香门第的他,只觉刀痕中汹涌着力量。侧看边款,“白石”两字让王文甫惊呆了。最终,王文甫以每个字5元的价格收进了他人生中的第一方白石印。从此一发而不可收拾。其实,余师正是陆质雅的后人。“但那时,我根本不知道陆质雅是谁,也从来就没有听说过陆质雅的名字!”王文甫说。
但是,陆质雅先生旧藏的那些齐白石印章,好像触动了他心灵深处的某个神经。他说,“我一看见齐白石的印章,就喜欢得不得了,就像看见了一见钟情的女人,总是放心不下。”
于是,后来的很多年里,余师托王文甫找买家,王文甫却对印章越爱越深,无法自拔,只得自己到处筹钱,出重金购藏。
1981年至1987年间,王文甫收到了百余方白石印,但体积较小,石材普通。可购价却逐年上升:1981年,每字五元;1982年,每字十元……
1987年,王文甫留学美国,第一次为生计挣扎。很快,余师也去了另一个国家。他时常写信、寄印给王文甫,拜托他寻找买家。
“很多次,我也身无分文,但余师寄来的印章,我又舍不得退回去的。”王文甫说:“一次,寄来的印中有一对鸡血对印,美妙无比。白石老人在边款上刻着:“质雅先生出佳石两对,属余刊之。此二钮色若形霞之与白云,质温润如可人儿。白石记于旧京。”
王文甫攥着这枚印章,手一直在抖,放下印章,思量起价钱,又整宿整宿的睡不着……
十几年间,这样令王文甫夜不成寐的情景当年时常出现。他太爱这些印章了,没办法,只得四处筹钱,卖掉自己的旧藏,以弥补收藏北堂旧藏齐印的亏空。
2000年后,余师将最后一批印陆续卖给王文甫,这些都是齐白石的铭心绝品,代表了齐白石篆刻艺术的最高水平。而王文甫也为此付出了高昂的代价。
十年以后,2010年,通过各种方式,齐白石为陆质雅所治500多方印章全部到了王文甫手中。
但奇怪的是,王文甫执著三十年的收藏,却对北堂主人所知甚少。他其实屡次询问余师又到处查证,但他知道的情况却是少之又少。王文甫说:“就我的感觉而言,余师本人其实对陆质雅的历史背景情况也不太清楚,而且,余师也不乐意我去追问有关他们家族方面的情况。”
直到认识孙炜后,王文甫才对陆质雅及其整个陆家家族的情况豁然开朗。
王文甫对孙炜笑谈道:“我们俩好像是北堂旧藏的两只脚,我做收藏,是挖掘齐白石的艺术之美;而你做考证,挖掘的是历史的背景。两者合璧,就勾画出北堂旧藏的基本面貌,让后人不致于像我一样,30年里像是生活在重重迷雾的庐山之上。”
收藏是一幅流动的风景,人生只是间或的点缀而已。但在不断刷新拍卖天价的繁荣市场中,对于有志于收藏和收藏史研究的人而言,借我闲看五十年,不仅是一种态度,也是耐得住寂寞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