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离开湖北后,途经九江直接去了景德镇,在朋友的帮助下对此事进行调查。
当天晚上,我的朋友关记者约了一位当地窑工来到我下榻的酒店。
“嗨,说起这件事肠子都悔青了!”窑工老莫的大脑袋从进门一直摇晃到出门。
“二十天前就听樊家井的亲戚说有人要大量收购梅瓶,我当时以为是一时的事长不了,临时再做也赶不上趟,就没在意。可没想到都快一个月了,市面上还有人在不停地收。官庄这边都是做现代瓷的,消息来得晚些,这几天有些窑厂也开始请工人做仿古梅瓶了。现在不仅做元青花的泥料很难买到,拉坯和画工的工资也都往上猛涨。原来再好的画工画这种梅瓶只要20块钱一只,画得不好还不给钱。现在只要是个拿画笔的,画一只瓶子就得付40块钱,翻了一倍!熟练的画工一天可以画20只梅瓶。就这样还很难请得到人了!”
“这件事是怎么闹起来的?”我问老莫。
“最早有个云南老板拿了一张明代万历年的梅瓶照片到景德镇找人定做,对质量要求不高,在窑厂做完旧后就在当地灌进兑水的谷酒,也有人用酒精勾兑,有多少收多少,运到四川去。听云南老板的跟班说,第一批货主要卖到台湾和香港,那个云南老板投资了几千万,赚了几个亿!”老莫还告诉我,最近各窑厂好像又在大量仿制元青花梅瓶,基本套路都一样,只是销路由港台转向内地。
第二天,老莫带我去找他的堂弟小莫。
小莫住在离樊家井不远的小康村,一大片未经改造的破旧楼房之间,散布着许多小窑炉。我们沿途经过的几个作坊,工人们忙忙碌碌的,明显都在赶活儿。景德镇的瓷器作坊分工很细,有些专门拉坯卖、有的单一开画坊、有的则专门替人烧窑。小莫隔壁那家就是专门拉坯的,门口停了几辆板车,车上装满了刚拉好的湿坯,连垫饼都来不及拿掉,一块儿放在板车上,装满一车拉走一车。
走进小莫家,我算开了眼界:十几个画工一字儿摆开组成生产线,有的专门画植物,什么缠枝莲、牡丹之类。有的专门画动物,多半是皇家推崇的龙凤、麒麟之类。有的则专门写官窑款。平日里在北京听专家讲课,都会将画工列为鉴定真假官窑瓷器的重要标准,专家的道理是:“再好的高仿品也不可能有原来的宫廷画师画得自如,照着别人的东西画,运笔呆滞、不果断,肯定会露出描摹的痕迹!”可是在这里我看到的却是另外一幅景象,尽管年轻的画工们都只是一些初、高中生,但是绘画技术却非常娴熟。他们每人面前摆放着放大的真品照片,先用红水将纸样印上瓷胎,然后照葫芦画瓢,多数人下笔果断,一笔成功。有些熟练的画工,天天画同样的东西,压根儿就不用描红,直接在瓷胎上作画便是。
“不用画得过分精细,有个大概就行,赶时间要紧!”小莫大声向画工们吩咐。然后告诉我们:“这回收购梅瓶的货主并不讲究,只要稍微画得像那么回事,瓶子装上水不漏就行。因为这一批仿的是元代民窑装酒的大梅瓶,当年民间画红的也都是水平不高的匠人,画得太好反倒不对了……”
小莫还告诉我,他原来是做瓷盆的,前段时间开始帮人做梅瓶。开始的时候一只梅瓶最高价260元,现在做的人多了降到220元,搁在平时这种低仿梅瓶顶多卖到70-80块钱。小莫还说,因为货主要的量大,最近除开自己做,他还向别人收购成品,收一只赚20块钱差价。
我问小莫货主是谁,他说自己也没见过真正的货主,只是交给代收的人。
我们正在交谈,小莫的老婆气冲冲地进屋来,气急败坏地喊道:“前几天让你多收点你一心打牌,现在收不到梅瓶了!”
小莫问她怎么回事,那女人说:“那些黑社会罗汉挨家挨户搜梅瓶,谁要不将梅瓶卖给他们,就砸掉梅瓶,还要打人!”
正说着,几个粗壮的男青年闯进院子,在小莫家转了一圈:“嗯,不错,这一家有30多只。告诉你们啊,老板说,所有梅瓶都统一归我们公司代为收购,零散户一概不收!”
小莫说:“谁是老板?凭什么都归你们收?”
“哟呵,你还挺横的?”这几个“罗汉”一变脸,恶狠狠地迎着小莫走过来。“想知道我们老板是谁是吧?好哇,有种就跟我们走,带你去见老板!”
说话间,一个“罗汉”故意踢翻两只梅瓶:“瞧你干的什么活儿?要型没型、要颜色没颜色!这东西谁要?”
出于职业习惯,我的记者朋友下意识地掏出相机。几个“罗汉”见状一边骂骂咧咧口出粗言,一边围过来抢相机。亏得老莫与那几个小年轻眼熟,说我们是他的外地亲戚到这里旅游,喜欢拍照,再加上小莫答应让他们收购梅瓶,这才避免了事态恶化。
“罗汉”以每只梅瓶150元钱的价格拉走了小莫的梅瓶,比小莫夫妇自己卖的价格每一只低出70元。那伙人走后,夫妇俩一肚子怨气吵起来,老婆埋怨老公一心打麻将,没能及时将梅瓶卖给原来的买主。
此后几天,樊家井、官园一带的大平板车来往越来越密集,整车的梅瓶被盖上油布拉出城,具体送到哪里,货主和司机都严格保密。可以看得出的迹象是,装酒梅瓶的需要量越来越大。
看见别人财源滚滚,老莫叔侄二人坐卧不安,两人谋划了几天,终于想到一个主意。他们找到一位开平板车送货的司机,答应给他更高的运费,让他照别人的送货地址带自己拉几车货过去。涨了运费,司机当然欣然应允。于是,叔侄二人以略高于市场的价格收购了一批泥坯,临时招募了几十个景德镇陶瓷大专院校的学生当画工,日夜加班加点,赶制了几百只梅瓶。
老莫对我说,搁在平常,烧出这样的产品自己都没脸见人。可是搁这儿,元代的、明代的民窑产品,越粗糙越像那么回事。梅瓶身子只用高锰酸钾简单泡泡去掉贼光,装进去兑水谷酒,瓶口弄点猪血和黄泥封住,再掺入茶叶烤干去异味,跟真的一样!但他又说:“你说那收货的大老板是不是傻到有钱不知道怎么花?不然买这么多假梅瓶干什么?”
10几天后,当老莫叔侄俩垂头丧气地回到景德镇时,带回了答案。
“上当了!赔大了!都怪我叔叔和我女人财迷心窍!”小莫面色蜡黄地冲我说了这一句话,顾不上吃饭喝水洗澡,就把自己关进卧室,一直睡到第二天上午。
老莫毕竟年龄大一层,经历的事多一些,所以尽管沮丧,还是将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讲给我听:“司机帮我们把一大车梅瓶拉到温州以后,就被收货的老板扣下了。当地公安局也有人在,说我们搞诈骗,卖假文物,最后交了几千块钱罚款才让我们卸下货物走人,这一趟里外里亏了几万块!”
我问老莫知不知道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他告诉我:“这十几年景德镇的中低档仿品瓷器生意多半都是一帮抚州佬(江西抚州市人)在做。今年春节后那个云南老板做明代装酒梅瓶赚了一大笔钱,抚州佬眼红了,照着人家的法子办理。找了块元代的老墓碑,做了1000只仿元代梅瓶,灌了酒埋在高安县一处乡下老坟地里,然后拿了1只拼装修补的老梅瓶和墓碑的照片去浙江找了这家房地产老板,让他找人鉴定。鉴定结果当然是老的,这只梅瓶只收了两万块钱,那个老板转手就卖给人家赚了5万块!接着,抚州佬告诉那个老板,这只梅瓶是从墓里搞出来的,打破了3只,还有97只,想找个大老板包坑,免得零卖风险太大。现在3个得了破瓶子的老板都想要,就看你们谁出的价更高就卖给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