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老师,我看你比那人更像盗墓贼!”便衣警察开玩笑说。
这话不假,我知道“玉夫子”平日里节衣缩食,全部工资和小稿费都花在收藏上。他们家住的一间不到50平米的宿舍,还是上世纪末学校分给他的福利房。从我认识他开始,每次见面他都是上身穿一件过时的“双排扣”旧式青年服,领口和袖子都皱巴巴的,下身穿一条当兵的学生送给他的绿军裤,肥肥大大,裤腰不得不打几个折。倘若没有架在塌鼻梁上的一副深度近视眼镜装潢门面,与电影电视里面的盗墓贼、土夫子的形象相差无几。就算架上眼镜,顶多也就是个卓别林。
与一些古董“游商”一样,那个江北人没在市场上买摊位,开了一辆五六成新的“桑达那”轿车,停在距离古玩市场大约两三百米的弄堂里,单身一人进市场晃悠,在摊位上寻找对路子的买主。
为了“将功折罪”,“玉夫子”告诉公安,那辆“桑达那”是用一只汉代青铜壶跟一位玩古董的局长换来的。
“别胡说八道!桑达那怎么来的管你什么事?这是你的案子还是别人的案子?”公安教训他。“玉夫子”不敢言语了,别看他在学校里不把校长们放在眼里,面对这些普通警察,他可是畏之如虎。
按照事先商定好的诱捕计划,“玉夫子”努力拽住强烈的心跳,装作没事逛摊儿,还和平常一样上前与那人搭讪:“有东西没?”
“您要的东西今天没带……”那人警惕地朝四周打量了一番。
“玉夫子”问他:“车上装的是什么?”
“都是您看不上眼的东西!”那人见“玉夫子”打开车门,有些不好意思。
“都是清一色的假货!”“玉夫子”嘟嘟囔囔地退出来,忽然又钻进车里,在后排的座位底下摸出一个蓝色的纸盒。
“那家伙一看见盒子里面的东西,整个儿就忘了自己是在将功补过、配合公安执行任务,眼睛直愣愣地放射出亮光,竟然跟那个盗墓贼讨价还价起来!那是一件破破烂烂的玉璧,最后说好以3万元的价格成交!您没见他那副馋样儿,随那人被带回局子里还搂着玉璧不舍得放手!”事后,那位便衣警察这样跟我描述“玉夫子”当时的窘相。
“要不是我老婆心脏病发作必须动手术,我怎么会舍得卖玉琮?您是知道的,那年您想要那件东西我都没肯转让。这么些年,如果我存心想挣钱,家里那么些东西早就卖给香港人了,他们出价高得多……”当我再次见到“玉夫子”欧阳老师的时候,他因为协助公安破案立功,已经被“从宽处理”释放回家,但是他历经数年、呕心沥血收藏的200多件古玉全部被没收归档当地博物馆。
讲起当时的情景,“玉夫子”除开沮丧,还有几分骄傲:“这一次是省文物鉴定委员会牵头组织5位专家到我家的!真品占90%以上,只有十几件红山玉器存疑!不管怎么说,专家们对我的眼力和收藏品都给予了充分的肯定。他们说,全省范围内像我这样的藏家绝无仅有!专家们还给那些被没收的玉器沽了个总价,拿去拍卖最少价值几个亿!”说这句话时,“玉夫子”非常兴奋、自得,脸上一阵阵散发出跟营养不良的肤色无法匹配的红光。
说实话,当“玉夫子”空荡荡的书房死寂地横陈眼前时,我止不住一阵胃痉挛。我真不知道,失去那些用心血、用一家老小低下的生存方式一件件淘换回来的尤物,欧阳杰如何能够继续活下去。
“好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敢进这间书房……”“玉夫子”感伤地说:“这么多年,我就活在那些远古的物件中间,高兴、不高兴,有什么心事,都向它们倾诉。我是个学历史、教历史的,我懂它们,一样物件一样灵性,它们后面都站着一群人、一段历史,看得见、摸得着,能说得上话……有几个搞收藏的人能懂得这些?”他摇摇头,算是自问自答。
“人倒霉盐罐都会生蛆!”“玉夫子”以最愤怒的语调毫无力度地为自己打了一个感叹号,激动地呛咳起来。稍稍平静一些后,他透过满是划痕的镜片茫然地盯着我,很反抗地提了两个并不复杂的问题:“我花自己的钱,买下这些东西有什么错?搞收藏的人谁家没有几件出土文物?为什么专拿走我的东西?”
“玉夫子”盯着我看了好一阵子,像是期待我能给予他什么答案。我能说什么呢?
“玉夫子”见我有些郁闷,反过头来宽慰我:“嗨,拿走就拿走了,好在没收的东西除开两件一级文物据说被哪个领导拿去研究之外,其余的百来件都交给了博物馆。搁在平常人那里,很多想把自己的藏品捐献给博物馆还摆不进去呢!专家们会说全是假的!”
那以后,我再也没敢去看欧阳杰老师了,只是断断续续从当地同行那里听到一些关于他的消息:
“玉夫子还是天天到处寻访新石器时期的遗物……”
“玉夫子离婚了。太太随了毕业后在省城当大学老师的儿子过……”
“玉夫子卖掉了房子买古玉……”
“玉夫子重病住院,立下遗嘱,将新积攒的20多件古玉器捐赠国家……”
这就是“玉夫子”欧阳杰的宿命,他由于一样文化痼癖而入迷成痴,乃至能够在自我的方寸中穿越时空,与数千年的中国文化相知相识、无间对话,但是他却没能穿越悲惨命运嫁祸的藩篱,孤苦零丁地草草结束了一个文化殉道者的春秋大梦!
也许我只能仰躺在由纯文化构筑的平台上凭吊“玉夫子”欧阳杰苦难的灵魂,因为若是随便换一个角度去审视,都无法替他盖棺定论。
据说,那个大年初三,“玉夫子”下葬后,他的发妻领着他的亲生儿子小欧阳老师跪在冰天雪地里,一口气为他烧了几公斤的纸钱。母子俩向逝去的亲人哭诉:“多烧点钱给您上路,到了那边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没人管得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