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的记忆,天真无邪,真气流衍。
大范,我的老家。一条因地质构造以卵石形成的街路,自西向东贯穿村庄的两头,街中耸立着三座青石筑造的石阁:西阁的匾石上刻有“山平”二字,中阁则刻“绿野”,东阁镌刻着“台峰叠翠”、“梓潼焕彩”正楷阴文,字迹清秀遒劲,颇有大唐风韵。
赵家门口那棵老槐树,该有1300年树龄了,在它的树冠下面,发生过那么多那么多的故事,它几乎占据了我的整个童年……
我念《三字经》的老屋,是我舅舅的老宅,舅舅也是我的老师,“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杼”是让重复背熟的句子,因为出门就是这棵老槐树,唯恐贪玩。据说那时才5岁……
谁家的木匠,红红的脸堂,宽厚的双臂,锯下的木屑,从刨口推刮出的刨花散发着那木质的香味……
哪庄的铁匠,风箱摧着发白的火,叮叮当铁花四溅,冒着衣服被烧出窟窿的危险,也要重新凑上去看看那锄、镰、锨、镢的模样……
正月的“杠鼓”(锣鼓比赛),杠到激烈时,手掌被垫破的血,不知不觉滴到猪皮制作的鼓面上,俗称“玩十五”;老家有独有的鼓谱——“杏花天”、“一畅通”、“十番”几乎人人能背会敲,那雷鸣之声是一种激情,是一种宣泄,它能驱走晦气;那悠扬鼓点是祝愿、是向往,它能迎来年年好运……
张家门口那眼“官井”,滋养了多少个织布、染布之家。从纺线、牵机、浆线、刷机(经线)、做穗、手拉梭(纬线),谁都是行家绝技。寒来暑往,秋收冬藏,几户人家合伙挖个地窖,用树干、高粱秆搭棚御寒、保湿,清脆的机杼声伴着五音戏唱腔从窖口传出……织出的布叫小布,也名笨布,虽然粗糙,确是地道的纯棉,自己穿的很少或者舍不得穿,多半换些家用。除了这,朴实的庄农人家好像还在编织着什么?编织前景?编织命运……
庄西头那条放牛沟、红石湾周围,散布着许多五颜六色的陶片儿,黄、白、黑、棕,由于太阳光的反射,发出刺眼的光,顺手捡起打个水漂,它像冲锋舟般冲向对岸,沉入水底,印象极深。听大人的爷爷说,这些陶瓷片是从地下长年冲涮出来的,咱们的祖先曾在附近制造过陶瓷……
从大范翻过凤凰坡,就是磁村华岩寺,只有二里路,它是盛唐的一座佛教寺院,更是淄博古陶瓷发源地,老师的老师曾说:先有华岩寺,后有磁窑坞。这都是1300年前的事了,若要主张举证,唯有那些出土的瓶、罐、碗、碟和文物志记载;寺院中那两棵被政府挂牌保护的古柏和银杏树也提示着后人:凡是有古瓷片散落的村庄,必然是有陶瓷先民的遗迹,勿看它小,可引经据典,可依此断定年代……
长大了,试图寻访制造过古陶的先民们的后代遗迹,老人们的爷爷传说:大范庄始建于元代,早年在村的周围栽种许多桃树,因而得名桃源庄。后来以平安吉祥之意改称安乐村。明代毅宗年间战乱骤起,庄农为了避免祸患以“犯者必犯”,以“犯”字的同音更名为“范庄”。清朝初年,以两个庄的大小改名为大范庄(邻庄为小范庄)。曾有牛、贾、黄、万、杨诸姓,皆因祸起战乱,没有一家能繁衍下来。端详着地上的陶片,仿佛看到历代工匠们忙碌的脚步和手中的画笔,那粉杠瓷、茶叶末、雨点釉、宋白陶等至今尚是淄博陶瓷着力研究的课题……
毕业了,看到那些近似残缺的瓷片,它扎根于先民的土壤之中,保持着淳朴无华的民间艺术特色,淋漓挥洒不求工巧,得妙趣于形似之外,天真而不幼稚,奔放而不草率,以拙胜巧……
退休了,退而不休。故地重游,捡拾这些陶片儿,它多么像一条无形的长河——辉煌的古王朝消失了,权力和金钱、欲望都已灰飞烟灭,只有这些陶片儿记录下不同时代的人们的梦想和审美观念——城里人以现代化手段制成半景画供市民观赏,不少有兴趣爱好的玩家依此撞大运,以藏养藏……
大街上那三个石阁门早就不见了,那棵肚子里装满故事的老槐树也早已隐形化魂了。
2006年小雪前一天,水泥铺成的村路上,几位学生伴着笑声滑旱冰而来;抗联战士的后代、志愿军战士康健的身影,公务员、企业家,同学战友不分姓氏家族,仍然以兄弟、叔爷相呼、姐妹、婶娘相称……
千百年来,在河水清澈的时候,有许多历代沉甸甸的陶片儿,人们都喜欢把它集成画页,收藏、欣赏……
我的老家——大范!
刊登于《淄博日报》
2007.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