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在龙泉青瓷刚刚恢复的阶段,由于从中央到地方很多部门的重视,瓷厂所在的偏僻山村来了许多专家名人,我是仿古小组的成员,可以“近水楼台先得月”,有更多的机会聆听他们的教诲和指导。其中轻工业部的陶艺专家李国桢,中央工艺美术学院的梅健鹰教授,浙江美术学院的邓白教授,省工业厅的劳法盛、叶宏明副总工程师等,都使我获益匪浅。在我的人生中,我认识的这些领导、艺术家、专家和学者都给了我很大的影响。在技术上、在艺术上、在思想上、在精神上都曾经给予我不尽的支持、帮助和鼓励。我真的很感谢他们,也非常怀念他们。
1959年,浙江美术学院的邓白教授曾经在龙泉亲自指导我们设计青瓷。当时省政府成立了一个龙泉青瓷恢复委员会,邓白教授就是省里指派来龙泉的。记得国庆10周年前夕,国家下达给龙泉瓷厂一个任务,为国庆设计青瓷餐具,瓷厂非常重视,专门请邓白先生设计餐具造型。我当时是一个学徒工,厂里指派我为邓白先生设计的餐具做模具。你想邓白是陶瓷研究专家,大学教授,让我一个学徒工来给他的设计做模具,在当时是了不起的事情。那时厂里很穷,没有什么好的设备,工具都是非常旧的,一些刻花的刀具也都是我们自己做的。由于国庆用瓷的生产,龙泉瓷厂得到轻工业部的支持,给我们拨款,改善条件,也扩大了青瓷生产,龙泉青瓷的影响力在当时很大。1963年我到浙江美术学院给邓白、陈淞贤翻制模具,那时邓白先生大约五十几岁,我还不到19岁,和他们接触以后我感觉到青瓷有很深的奥妙。在浙江美院的四个月时间,是我人生中印象最深的一段时间。我们那个时候在厂里,根本不可能看到这么多有关青瓷的资料。于是,我一有空就跑到图书馆去翻阅资料。就这样,我和浙江美院来往多了,受美院老师和同学的影响也就大了。那时候在龙泉,我就想好好学门手艺,让自己有口饭吃。我学艺的条件比别人要好点,我们设计组对一些技术问题,讨论很多,记得很晚的时候还在那个破厂房里讨论。邓老师广东口音非常浓,我有时还听不大明白。
徐朝兴在浙江美院与师生合影 邓白(左六) 陈淞贤(左五) 徐朝兴(左三)
有一次,我晚上在烧窑,邓白老师和中央工艺美院的梅建鹰、南京艺术学院的陆续之三个人来了,说给我画张画。他们三位教授每人都给我画了画,他们的画现在我还留着呢。在学院里,老师和学生画图纸,我翻制模具和烧制,记得烧了四窑,有两百多件作品。当时的《双耳牡丹瓶》就是邓白老师设计的,我帮他做模具和烧制。他这个瓶后来在我们厂里批量化生产,销量很大,都是出口的。
我和中央工艺美术学院的梅健鹰教授也有很深的接触,也学到了很多实践性的东西。记得我在帮他们烧制陶瓷成品的过程中,对他们的造型和设计也有一些深入的理解,并不时地征求他们的意见,也形成了我对图纸设计的一些想法和建议。可以说,他们这些教授工作态度是非常严谨的。比如梅建鹰教授的设计画稿一般都是在九宫格上画的,我帮梅建鹰教授做的东西其实要比邓白先生更多些,梅建鹰教授在龙泉呆的时间也长些。我记得那些美院老师画的图纸都是非常标准的,而我在帮他们打模型的时候却是要变掉的,要有修改,这曾经也引起过争议。为什么呢?比如梅建鹰老师画图纸是非常标准的。有一次我给他做坯胎稿的时候,他在边上看。他说,小徐小徐,你怎么把我的型变掉了啊?我说,梅老师,我是特意将你的这个型修得瘦一点,陶瓷是有百分之十六到百分之十八的收缩率的,坯泥有一定的重量,在烧成过程中会沉下去的,所以我将你的画稿上的型根据这些因素改变了一下。这种造型的改变是根据实践经验来的,等烧成了以后就会还原为你要的型。如果按照你原来的图纸进行制作,那么烧成了以后就不是你想要的型了。梅教授图纸上的瓶型是比较饱满的,但我在做模型的时候就在颈部收平了点,在肚子部分也收缩一点,受重力后会恢复到原型。梅老师听后说,小徐真是实践出真知,佩服,说得有道理。
还有一件事情,轻工业部有个老艺人叫李国桢,60年代也在龙泉帮助搞恢复青瓷生产工作。在离开龙泉的时候,准备帮我调到北京去。那时他真的很喜欢我。后来他还写信过来说要帮我调到轻工业部去。但当时,我们龙泉把这个信件压了半年,后来在一个会上讲:“我们龙泉青瓷要注意保护人才,李国桢要调徐朝兴我们都没放。”那时,我也没这个想法,真的要去了,什么户口本,粮食本的问题是很难解决的。这是一个到北京工作的机会,还有一个就是到美院当老师的机会,两个机会都没有抓住。不过反过来想,美院是个人才济济的地方,要论资排辈的。像我到现在可能只是个老技师而已,评教授还评不上哩,我没有大学文凭。我现在想,反正人都是命中安排好的,吃哪碗饭是注定的。
韩美林为徐朝兴题“徐朝兴从艺五十周年回顾展”
韩美林曾经说过,生活中确有一些人想用苦难毁掉你,但结果往往是苦难塑造了你,艰难的一生不等于悲惨的一生,更不等于黯淡的一生。生活中有喜、怒、衰、乐,那就选一个。“乐”乐可解苦。事业上有酸、甜、苦、辣,那就选一个。“苦”苦中有乐。他这话说得好,我回想自己的人生和事业,也确实是这样,苦乐交织,人生和事业是一个苦中求乐,乐中有苦的过程。所以,我不埋怨我的人生之苦,我也不会满足于我的事业之乐。我第一次认识韩美林,是1986年在绍兴举行的第三届全国陶瓷新产品设计评比大赛上。那次评比我得了一等奖,一套33件的组合餐具,是我将日用瓷设计进行艺术化处理的一次探索。在评选中,这套餐具得到了韩美林大师的称赞。得到韩美林的称赞不容易,他当时是评委会主任。我记得他当时对我说:“朝兴,你这套餐具设计有新意,突破了传统。日用瓷的艺术化处理很自然,有美感,又实用,给你一等奖是当之无愧的。”当时我真有受宠若惊之感,不知说什么好了。韩美林平易近人的风度,使我们后来有了很深的交往。1988年,韩美林接受我的邀请,开着大篷车工作室来到了龙泉。韩美林也是一位陶瓷大师,对艺术有着丰富的修养,眼界非常广泛,是一位全能型的艺术家。他对我的青瓷给予了中肯的评价和指导,我真的很服气,他说得都很到位,让我在青瓷艺术创作上茅塞顿开。特别是他对生活与传统的理解,使我懂得了艺术之根是生活,是传统,千万不能丢。他还讲了演绎与变奏的艺木形式美的变化,使我对艺术想象与艺术形式有了新的理解。他说表现艺术美的最关键因素是线,他特意给我讲了线的发现与表达。他说线无处不在,但线的美是需要发现的,比如人体的美感是要靠线条的流动表现出来的,流动就是线的顺畅和线的变化。他把那些高深的有关线的理论,都在他对自己的作品解读中阐释出来,使我豁然开朗,获益匪浅。韩美林还即兴挥毫给我写了“栋梁气魄”四个大字,至今仍激励我在青瓷艺术上有一种神圣的使命感,并为之不懈努力。
真的很幸运,我和李鹏总理也有一段交往。那是我第二次当选为全国人大代表期间,全国两会每次都给予我特别照顾,把我和副省级干部安排住在一起。当时新华社记者慎海雄想采访一位副省级干部,刚好敲到了我的房间。慎海雄问我:“你是哪的?”我说:“我来自龙泉。”“龙泉青瓷很有名啊。”慎海雄笑着说。他看到我的房间里有周总理像并和点缀片的玉壶春瓶放在一起,他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并说:“明天是周总理100周年诞辰日啊!”我感叹地说:“如果没有1957年总理恢复龙泉青瓷的指示,龙泉青瓷就没有今天,我徐朝兴也就没有今天。我桌上的这个点缀纹片玉壶春瓶如果总理纪念馆需要,我愿意赠送给总理纪念馆。”当天晚上,慎海雄写了一篇文章《青瓷瓶的故事》发表在《新华每日电讯》上。当晚龙泉市邮政局局长从网上了看到了这条新闻,马上复印了十几张,送到龙泉市的每位领导手中。市委副书记林一看到后,就打电话给我说:“徐大师,你什么青瓷作品要送到西花厅去啊?我们市委市政府都不知道。”我便把慎海雄来我房间采访的经过向林一作了汇报……第二天,每位代表都从报纸上看到了《青瓷瓶的故事》,于是纷纷跑到我的房间先睹为快,并惊动了也在北京开会的省人大常委会。省人大常委会领导也来到我的房间,高兴地说:“明天李鹏总理要到我们浙江代表团与代表一起审议两会报告,你就把点缀纹片玉壶春瓶带到浙江厅会场,把它交给李鹏总理,再由李鹏总理转交给西花厅总理纪念馆。”我听了后,非常兴奋。第二天,李鹏总理迈进浙江厅,会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当李鹏总理通过时任浙江省委书记李泽民介绍我是中国工艺美术大师,浙江厅也有我的作品陈列时,我激动地指着点缀纹片玉壶春瓶说:“这是我新研制出来的作品,请总理多提宝贵意见。”看到我手上的点缀纹片玉壶春瓶后,李鹏总理高兴地握住我的手说:“这种龙泉青瓷新工艺,找还没有见过,非常有创新,你为龙泉青瓷又做出了贡献。”说完,他拿起玉壶春瓶和我留影。李鹏总理的鼓励,我铭记在心,并时时激励自己去努力奋斗。
原全国人大副委员长李铁映与徐朝兴全家合影
很难想象,我和李铁映也有一段令人难忘的青瓷缘。那是2004年春节过后,全国人大副委员长李铁映到龙泉来考察。当省市一些领导陪着他参观龙泉市博物馆时,他对青瓷产生厂浓厚的兴趣。不断询问青瓷的釉色、哥窑的裂纹、青瓷的贴花等问题。甚至梅子青和粉青的区别他都要问个明白,我记得,他后来还高兴地题写了“青瓷贵玉。四个大字,赞美龙泉青瓷。最让我感到难以忘怀的是,他还到我的青瓷苑来,一一考察了拉坯、刻花、上釉、烧制等各道工序。他在工作间里仔细观看,并不时地告诉随行人员,要支持龙泉青瓷的发展,要不断宣传龙泉青瓷,还鼓励我,要大胆创新,要有新想法,要形成自己的特点。那天,他还兴致勃勃地与我一起拉坯,制作青瓷。他在龙泉住了几天,记得是2月12日那天,他参与制作的一窑青瓷开窑了,他很高兴,戴着手套把窑门打开,拿出烧好的瓷器,和我们一起一件一件地品评着新烧出的作品。我就是这样和李铁映副委员长结下了青瓷缘。后来,他还来过龙泉两次,也和我交流了很长时间的青瓷技艺。2005年秋天,我去北戴河开会,是由中国工艺美术协会举办的一次全国工艺美术大师联谊会,我又见到了李铁映。那次我还是和这位老朋友、全国人大副委员长高兴地切磋了青瓷技艺,当然,他免不了还要关心一下我的近况。我真的很感激,他作为国家领导人,还对龙泉青瓷表现出极大的关心。我真的感激他对我莫大的鼓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