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一白遮百丑”说的是人。
倘若是白瓷,那就是“一白露百丑”了。
为了遮掩白瓷那并不怎么白的胎体,不让其“丑陋百出”,陶瓷工匠们发明了白色护胎釉。
上釉前,先在胎体上施上薄薄一层白净细腻、含铁量特别少,或不含铁的精淘细选瓷土作为护胎釉,既能克服胎体粗糙或凸凹不平的缺点,又可掩盖胎料中因杂质未除净而泛出的杂色或黑点,更符合多快好省的效益原则……
因为有了白色护胎釉衬底,白瓷的釉色显得更明亮、更莹润、玻璃质感也更强。
过去,一直以为在白瓷胎体上施以白色护胎釉这项制瓷新工艺,开始采用于唐代的邢窑白瓷。观察安阳相州窑白瓷,发现至少隋代已采用。
这是相州窑,也是隋代制瓷工艺上的一个新的成就。
护胎釉,也叫“陶衣”、“装饰土”、“化妆土”等。
为什么要用化妆土装饰瓷胎?抑或,以化妆土装饰瓷胎有什么好处?
回答这个问题,其实还不如相问女人化妆为什么先打“粉底”。
“粉底”,是妆容的基础。
不打“粉底”化妆,脸上的缺陷可能会被无端放大;不上“化妆土”的白瓷,胎体的缺陷自然也会被无端放大。
除非女人真的是天使,除非瓷胎真的洁白无瑕。
当然,不是只有白瓷才上护胎釉。
青瓷上了护胎釉,也会让青釉更明亮、更淡雅。
但是,到了宋代,汝窑特别是钧窑,为了遮掩“香灰胎”缺陷,为了超越“南青(越窑)北白(邢窑)”,以“强还原”(反复升温与退火,“还原焰气氛”更为强烈)的烧成方法,愣是在胎体与表釉之间烧出了一层玻璃质东西,闯出了一条青瓷不用化妆土装饰却比以化妆土装饰更加莹润浑厚,绚丽夺目的血路。
“强还原”能让青瓷更青,但是无论如何,“还原焰气氛”却烧不出更白的白瓷……
对于相州窑北朝青瓷和巩义白河窑(“洛京窑”)北魏白瓷,观察器型发现,两者相若,存在明显的承袭关系。只是相州窑青瓷满釉,白河窑白瓷釉不到底。相州窑青瓷,底足施釉;3个细小支烧点不在底足,而在器壁下部、底足外侧。由此罕见支烧方式,可窥北朝陶工精益求精之一斑。
“青白不分”一窑烧
2008年,随着相州窑考古工作的展开与研究,白瓷的诞生也被推演到北齐时代。
“考古证明,位于安阳市洹河之滨的相州窑,是我国北方早期烧瓷窑的一处重要遗址。”安阳市文物考古研究所所长孔德铭研究员说,“相州瓷的历史悠久,可以说,是它开了白瓷烧制的先河。”
“河南位于黄河流域中下游,自古中天下而立,是中华民族文明的发祥地之一。这里历史悠久,文化底蕴深厚,从最早的国家——夏代开始,经商周过汉唐,直至宋金时期,长期成为中国的政治、经济、军事和文化的中心。据历年来的文物普查资料,河南先后在25个市县发现319处古代瓷窑遗址,位居全国各省区古瓷窑址数量的前列。”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所长孙新民研究员在《河南陶瓷考古新进展》中这样写道,“河南目前发现最早的古瓷窑址是安阳相州窑,年代约从北齐至隋代。其余大多为唐宋金元时期。唐代的鲁山花瓷在当时享有盛名,巩义黄冶窑是洛阳唐三彩和唐青花的产地。巩义窑还属中国唐代北方生产白瓷的代表性窑口之一。”
甚至,有学者经过认真鉴别与观察,将相州窑白瓷的创烧时间定在北齐。
相州窑“开了白瓷烧制的先河”的论断,也渐渐成为学界的一种共识。
但是,仅仅过了两年,随着巩义窑考古的展开,到了2010年,巩义白河窑不但取代了相州窑,成为目前发现的河南最早的古瓷窑遗址,而且也成了目前发现的中国最早的白瓷窑址。
在中国古陶瓷学会、中国社科院考古所、中国文化遗产研究院和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共同主办的中国早期白瓷与白釉彩瓷专题学术研讨会上,学界达成一种共识:“巩义白河窑遗址出土的白瓷和青瓷与汉魏洛阳城遗址出土的瓷器,在造型和制作工艺等方面完全一致,证明了这是一处北魏时期的白瓷烧制窑址,比此前发现的北齐时期的安阳相州窑遗址早了近百年。”
白河窑火膛内,出土了大量北魏青瓷和少量北魏白瓷。
尽管白瓷数量不多,但与北魏青瓷一起出土,而且同窑烧制,意义非凡。
孙新民研究员认为:“白河窑址是我国目前发现的最早烧制白瓷的窑址,把我国白瓷烧制的历史向前推进了近百年。白河窑白釉瓷器与青釉瓷器同窑烧制,白釉瓷器白中泛青等现象,反映出北方制瓷业正由青瓷向白瓷转化这一演变趋势,这无疑为我们研究中国早期白釉瓷器的起源及其演变过程,提供了极为珍贵的实物资料。”
由此不难看出:白釉瓷器是在烧制青釉瓷器的基础上,逐步改进对原料的筛选淘洗,降低釉胎中的含铁量而实现的。
甚至,白瓷泛青,青瓷泛白,很难区分。
似乎,此时的青瓷白瓷,还没有什么以“还原焰气氛”烧制,还是“氧化焰气氛”烧制的概念。
也许,就是个“轻还原焰气氛”吧!既要照顾青瓷,也要考虑白瓷。
釉料中,含铁量低了一些,就成了白瓷;含铁量高了一些,就成了青瓷。
概而言之,陶工们只是精心淘洗釉料,并不是有意要烧成什么白瓷;窑工们也不是非要刻意“焖火”抑或“不焖火”,只是那时的窑炉想升温,也不见得升得上去;想不退火,也是根本办不到的事儿。
也就是说,青白不分一窑烧,是北魏时代陶工窑工们竭尽全力后所能制造的最高科技成就。
但是,北魏陶工窑工们的智慧,从根本上改变了青釉瓷器一统天下的局面,由此奠定了中国陶瓷青、白两大系列的基础。
陶瓷史上泾渭分明的“南青北白”,竟然是从“青白不分一窑烧”开始的。
“青白不分一窑烧”,竟然划了时代。
白河窑生产的青瓷、白瓷,除了北魏洛阳城,别的地方很少发现。
文献记载:洛京所陶,皆供御物。
因此,有专家认为:白河窑可能就是文献记载的北魏官窑“洛京窑”。
弦歌不辍唱“青白”
北魏以降,直到唐代,100多年间,白河窑陶工窑工们创造的当时世界的这一最高科技成就,甫一开始,却又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到了唐代,巩义窑重新崛起,唐三彩、唐青花、唐绞胎、唐白瓷,等等,都足以傲视天下。
但是,与白河窑的青瓷白瓷,似乎都缺乏“逻辑关联”。
“洛京窑”的伟大陶工窑工们,究竟跑到哪儿去了呢?
中国最高烧制白瓷的窑口是“洛京窑”,继而烧制白瓷的第二个窑口是相州窑。
哈哈,“洛京窑”的工匠们,都到了相州窑?
就其与“洛京窑”青瓷、白瓷的逻辑发展关系而言,自然是成立的。
观察其器物造型等,也与“洛京窑”存在一种继承关系。
问题是,窑工陶工们齐刷刷地抛弃北魏“官窑”洛京窑,共同落草在“民窑”相州窑,也太过天方夜谭了!
可能吗?
可信吗?
当然可能,自然可信。
535年,北魏分裂为东魏、西魏。
东魏的实际控制者是高欢,西魏的实际控制者是宇文泰。
《资治通鉴》云:“丞相欢(东魏丞相高欢)以洛阳西逼西魏,南近梁境(南朝梁国),乃议迁邺。书下三日即行。丙子,东魏主发洛阳(东魏皇帝告别洛阳),四十万户狼狈就道。收百官马,尚书丞郎已上非陪从者(非皇帝扈从人员),尽令乘驴。”
“四十万户狼狈就道”是什么概念?
就是一户3人,也是120万人呀!
不但迁人,就是宫殿,也要扒了,将建筑材料运往邺地;就是东汉遗留下来的《熹平石经》,也要费尽九牛之力,全都运到邺地……
也就是说,整个洛阳,都被高欢给“腾空”了。
旧都洛阳,被整个儿搬到了新都邺城。
“洛京窑”是官窑,陶工窑工们不到邺地还能去哪儿呢?
“洛京窑”距汉魏故都,也就是北魏都城约30公里,相州窑距新都邺城约25公里;“洛京窑”在洛水之滨,相州窑在洹水之上……
高欢,是东魏王朝的开国元勋,也是北齐王朝的奠基人。
东魏(534~550)享国17年,皇帝孝静帝。
高欢之子高洋废孝静帝自立,改国号“齐”,以邺为都,史称北齐。
北齐(550~577)享国28年,历文宣帝高洋、废帝高殷、孝昭帝高演、武成帝高湛、后主高纬、幼主高恒6帝,577年被北周消灭。
581年,杨坚灭掉北周,建立大隋王朝(581~618)。
通观年表,无论怎么说,“北魏时期的白瓷烧制窑址,比此前发现的北齐时期的安阳相州窑遗址早了近百年”,都是有点儿不合适的。
更为紧要的是,这种表述割裂了“洛京窑”与相州窑的内在联系,将两者的青瓷白瓷视为两个独立发展的系统。
北魏、东魏、北齐之间政权更迭,打断骨头连着筋,血肉相连。想来青瓷、白瓷作为那个时代的最高科技成就也会一如政权更迭,“瓷脉”相续。
说相州窑是北齐、隋、唐瓷窑遗址,不很确切。
称其为北朝、隋、唐瓷窑遗址,似乎要好上那么一点儿。
至少,没谁敢说相州窑在北周辖下的4年里是熄了窑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