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州大埔县三河镇,梅江、汀江、梅潭河在这里交汇,成为韩江的源头。大埔山岭间的白色泥土是绝佳的烧瓷原料。大埔县的陶瓷生产有着悠久的历史,曾是全国“四大瓷都”。
2014年初,在三河镇余里村,考古学家发现了广东省境内已知最早的仿龙泉青瓷窑业遗存。被数百年的尘泥埋藏的古窑群遗址中,无数被废弃的瓷器碎片再现了元代中晚期到明代晚期昼夜烧瓷的热闹景象。
回望五六百年前,三河交汇处有着曾繁华一时的三河坝码头。在这里,大埔本地生产的瓷器被源源不断地装上船只,上溯汀江到达福建,顺流韩江前往潮汕,再经过这两个地区的港口出口东南亚和欧美。
广东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副所长、古陶瓷研究鉴定专家刘成基评价:“余里古窑址群是见证广东青釉瓷发展的实证,它的发掘,可以揭开龙泉窑在广东生产发展的历史,延长海上‘丝绸之路’的线路。”
悠悠数百年岁月如滚滚韩江流过,如今的大埔县,传统龙窑正逐渐退出历史舞台,取而代之的是现代的梭式窑、隧道窑等烧制方法。龙窑成为了一代人的记忆,但传统瓷器的生产工艺还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延续,燃烧了700多年的熊熊窑火依然未熄。
从韩江走向世界
余里古窑址群是见证广东青釉瓷发展的实证,它的发掘,可以揭开龙泉窑在广东生产发展的历史,延长海上“丝绸之路”的线路
余里古窑址藏在大埔县三河镇余里村水口山尾陲。一眼望去,是连绵的山坡以及村民耕种的菜田。数百年前,这里是祖辈相传的烧瓷龙窑。
烧成的日用瓷器从这里源源不断地运出,伴随着每一窑的出品,也有为数不少的残次品被抛弃,逐渐堆积成小山坡,又被百年的尘泥抹平,藏于地下。村民在菜地里时不时能挖出瓷器碎片。当地村民相传,这里的古窑址有18条之多。
这是一片陶瓷碎片铺就的土地。在大埔的桃源镇、高陂镇、光德镇,此前都已发掘出古窑遗址。余里古窑遗址上世纪60年代被发现。80年代中期,广东省博物馆文物工作队曾做过小规模的发掘。去年10月,经国家文物局批准,广东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联合中国客家博物馆、大埔县博物馆等单位对其进行了考古发掘。
如今,考古发掘已初见成效,已探明龙窑遗迹3座,残留有夯土墙体和墙基。遗址中,专家发现了大量的废弃堆积瓷碎片和匣钵、青釉瓷器残件及碗、盘、杯、碟、瓶、炉、砚台、盖罐、灯盏、烛台、印模等日常用瓷。
根据这些遗迹,专家判断,余里古窑群始烧于元代中晚期,兴盛于明代早中期,衰落于晚明时期,绵延约300余年,主要生产“官田琉璃瓷”。
刘成基介绍,余里古窑址属浙江龙泉窑系,产品烧成采用圆形倒焰窑,露坯层叠式烧制而成。
“仿龙泉釉瓷器均用匣钵装烧,制坯工艺比较粗糙,但制釉技术和烧成技术高超,己掌握了窑变技术,达到了当时制釉技术和烧成技术的最高水平,在广东目前所见的同类遗址中极为罕见。”刘成基说。
龙窑一般依山而建,借助山体一定的坡度,烧窑时的火焰能自然上升贯通全窑。窑身由窑头、窑室、窑尾三部分组成,长度从十米到几十米不等。烧火的窑头最窄,便于集中火力,窑尾有排烟孔。在窑的两侧,设有多个投柴孔,烧窑时一人负责一孔,不停歇地投入柴火,以保证全窑温度均匀。
站在“重见天日”的龙窑遗址上,时光快速退后。700年前,这里的龙窑烧制正旺,绵延的长龙一般的窑口中,火光将烧窑工的面庞映得通红。
用匣钵装烧是龙窑最为显著的特色。匣钵与烧制的器皿大小类似,用更为耐火的材料制成,主要是黏土、耐火土、铝矾土等混合物。未经烧制的瓷器胚被套装进匣钵内,再装窑烧制。
在没有电力的古代,这些泥土只能用牛踏、人踩的方法进行混合搅拌。匣钵能避免瓷器直接与烟气接触,也方便半成品的支撑、托放及叠装。
遗址内还发掘出了大量圆形、坚硬的土黄色“小饼干”,这是垫在匣钵与瓷器之间的垫饼,用来防止瓷器与匣钵粘结。“小饼干”一般由含有铁质的耐高温泥土制成,经过多次的烧制和几百年黄土的浸润,变成了与土地相同的颜色。
经过连续两三天的烧制和晾凉,朴素的瓷胚经过了窑火锤炼,发生了神奇的化学反应,烧成了光洁如玉的瓷器。这些瓷器经过打包装箱,源源不断地被运送到三河坝码头。
梅江、汀江、梅潭河交汇处的三河坝曾是粤东水路繁荣交通枢纽,亦是兵家攻防的要冲。大埔龙泉系瓷器就是从这里走向世界。
余里古窑群遗址的发掘,改写了明中期广东没有青瓷器出口的历史。以前,很多在海外出土的青瓷标本,被专家认为是浙江或福建的产品。通过这次对余里古窑群遗址发掘,说明在海外出土的这些标本,有部分来自广东大埔。
传统工艺700年传承
作为成熟的民间日用瓷器的烧制方式,龙窑的熊熊窑火一直燃烧了700余年。上世纪80年代,大埔县的传统陶瓷产业发展达到顶峰
大埔耕地稀少,多数乡民世世代代以龙窑为生。作为成熟的民间日用瓷器的烧制方式,龙窑的熊熊窑火一直燃烧了700余年。窑火绵延至今,龙窑瓷器的传统烧制工艺代代相传。
上世纪80年代,大埔县的传统陶瓷产业发展达到顶峰,基于龙窑的陶瓷作坊达300多家。此后则走向了衰落。
从2006年起,摄影爱好者何小康一有机会,就会背起相机,前往隐藏在山里的陶瓷作坊进行拍摄。何小康是土生土长的大埔人,他敏锐地感觉到,本地这种传统的陶瓷生产方式行将“谢幕”。他想用镜头记录下这一即将消失的传统烧瓷行业。
虽然如今外地来的人难以身临其境地感受龙窑瓷器的生产,但在何小康的镜头下,仍然能够领略到这种传统烧瓷作坊的况味。
大埔境内瓷土资源丰富,原料矿种类多,有害杂质含量低。据勘测,瓷土矿蕴含量达4.38亿吨,紫砂陶土普查储量超过1亿吨,矿类有高岭土、长石、石英、黏土,瓷土中还伴有稀土族元素。
洁白的瓷土从山间开采下来,去除渣质后,被搅拌成瓷泥团。瓷泥团在转盘上通过手法的拉伸收放,被拉成了器皿的雏形。经过几道修正工序,瓷胚被修正得光洁整齐。晒瓷坪里,加工好的瓷胚露天晾晒,等待进窑烧制。
将半成品的瓷器装进窑内是一项技术活,需要考虑到瓷器胚体的干湿程度以及烧窑时火力的贯通与受热均匀一致。如果装得不好,在烧制过程中,胚垛很容易倒塌。
瓷胚按照层次装满龙窑后,两侧窑门封闭,烧窑正式开始,这个过程至少要持续30多个小时,窑温则保持在1300多摄氏度。烧窑使用山上的柴草,要保持稳定的窑温,需要经验丰富的看火师傅来指导烧窑。
看火师傅靠着肉眼和经验来判断窑内温度,判断哪边需要添柴加火。看火师傅一技傍身,并不固定在某一家做工。每到烧窑的旺季,资历丰富的看火师傅就忙得脱不开身,被各家好酒好肉相请。
烧窑是一件辛苦活儿。烧窑师傅戏称烧窑是“前面烤火,后背出水”。烧窑时间长,特别是在夏天的高温下,人很容易疲劳,劳动强度大。一般4人一组,隔半个小时轮一班,不分昼夜连续烧到整条窑烧完。而陶瓷作坊的工人都是中老年人,往往要一边干活一边照看孙辈。
“好多年了,作坊里的工人还是那几个老面孔,作坊的老板说,能坚持下来已非常不容易了,再过不了几年,这些传统的陶瓷作坊肯定不复存在。”2012年,何小康在摄影作品主页上记录了自己的失落感,如今已经成为了现实。
8年来,何小康经常去拍摄的陶瓷作坊有9家,如今,几乎已经没有龙窑还在继续生产。有的被老板卖掉、改造成猪舍和番薯地,有的则直接被废弃。
与所有传统手工产业类似,在遭遇现代生产方式的竞争时,龙窑的谢幕将是必然。
质量控制是这种传统烧窑方式的掣肘,拉胚、上釉、装窑、烧火等每一个环节都十分依赖工人的经验,即使经验最为丰富的师傅,也难以避免烧出为数不少的瑕疵品。
在余里古窑群遗址发掘出的遗存即是证明。在遗址内,已烧成的瓷器被套在匣钵里,但已经与匣钵烧为一体难以取出,只能遗弃。余里村的古窑址群发掘出来的瓷器遗存绝大部分属于这种:没烧好而被废弃。
为了尽量减少残次瑕疵,人们把美好的愿望寄托在“窑伯公”身上。“窑伯公”被认为是管烧窑的神仙,每次龙窑开烧前,都要祭拜“窑伯公”,祈祷“窑伯公”保佑这一窑的瓷器能够多出正品。在每一处龙窑附近都会有“窑伯公”小小的神龛。在余里古窑群遗址附近,小小的“窑伯公”神龛被野草淹没,但经过当地人的指引,仍能辨认出来。
窑火以新的方式燃烧
如今,陶瓷烧制车间普遍使用的气窑有梭式窑、快速烧成梭式窑、隧道窑等几种。采用这些现代化的烧窑方式,能够更好地控制烧成品的质量
大埔县桃源镇的钟优宴仍然保存着清朝道光年间的一张契约,这张契约显示他的高曾祖父在自家龙窑附近买下了邻居的大水车。如果没有水车,瓷泥从山上开采下来得靠肩挑手提,水车的传送带可以为工人省下不少力气。
细数钟家的历史,上溯七八代的祖祖辈辈均以烧制龙窑瓷器为生。钟优宴回忆,当年他的祖辈将出窑的陶瓷人工运到附近的高陂镇,再从高陂镇的韩江码头装船前往潮汕运出海外。抗日战争时,这条瓷器出口的途径被阻断,不少龙窑在此时被拆除或者废弃,其中就包括钟优宴爷爷家的龙窑。
土改之后,钟家村里数条龙窑合并成为一家集体性质的陶瓷厂,钟优宴的父亲钟度光是公社瓷器厂的厂长,一直到1985年退休。就在父亲退休时,钟优宴也从公社的瓷器厂结束学徒生涯,开始单干。他从别人的作坊里买来白胎来贴花生产彩瓷,后来又在父亲的帮助下,研究粉彩瓷器的制作。
这段时期,也是大埔的陶瓷产业从传统走向现代的关键时期。上世纪90年代,伴随着使用天然气的“气窑”的陶瓷工厂的成立,传统的龙窑烧瓷方式开始走向衰落。
钟优宴是钟家七八代以来第一个没有烧过龙窑的烧瓷者,如今他已经是广东吉玉陶瓷股份有限公司的董事长,公司的烧制车间使用快速成型梭式窑以及隧道窑,均属于天然气窑。
钟优宴介绍,龙窑使用柴草作为燃料,窑内温差大,即使经验丰富的看火师傅,凭肉眼也难以保证温度的均衡。而气窑内,天然气的燃烧很均匀,并且通过计算机来调控窑内温度,能够更好地控制烧成品的质量。没有了柴草燃烧的烟雾,现代的瓷器工厂不再需要额外制作匣钵,也大大减少了成本。
他介绍,如今陶瓷烧制车间普遍使用的气窑有梭式窑、快速烧成梭式窑、隧道窑等几种。采用这些现代化的烧窑方式,能够更好地控制烧成品的质量。快速烧成梭式窑四周都配置了火枪,可以从四周喷火,比起只是底部喷火的普通梭式窑,烧制得更加均匀。
相比前两种,隧道窑“一车进,一车出”,能够24小时不停地流水式烧制生产,生产效率大大提高,也大大节约了燃料。钟优宴介绍,隧道窑成品率约为95%,梭式窑成品率约为80%,传统龙窑的成品率大概为70%左右。
记者看到,在吉玉陶瓷的烧制车间,一辆辆小车上装满了素色上釉的杯碗等瓷器胚,它们在轨道上排队,等待进入山洞隧道一般的隧道窑。
这条长达80米的分段式隧道里是高达1300度的高温“炼狱”。经过预热,装在小车上的瓷器缓缓进窑,走完全程约10小时,大约半个小时能有一车瓷器出窑。
钟优宴介绍,这条隧道窑采用的是“电气混烧”的窑炉,“用电烧窑温度更稳定,也更节约成本,但只用电烧到1300度时难以控制,需要加入天然气混烧”。
入窑一色出窑万彩
大埔主要生产出口手彩日用瓷器。如今,陶瓷成为这里外贸出口的主体,全县从事陶瓷产业人员1万多人,产品有五大系列1万多个花色品种
虽然装窑方式与烧窑方式和以前相比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但大埔瓷器的生产工艺却保持了传统,仍然采取“釉下彩”的彩瓷制作工艺。
与景德镇、潮汕等陶瓷生产大区不同,大埔瓷器产业颇具特色,主要生产出口手彩日用瓷器。手彩即手绘彩瓷,依靠经验丰富的师傅使用矿物颜料手工绘制图案。
据介绍,景德镇虽然也是手彩,但主要做高档艺术品,而潮汕地区生产的彩瓷则主要是贴花,瓷器上的图案是由一层薄薄的贴纸贴上去的。
在吉玉陶瓷公司的手绘车间,记者看到,一个个架子上整齐摆放着各种各样的杯、碗、瓶的半成品,里面有很多师傅正在工作台前聚精会神地工作。
一位60岁左右的手绘师傅左手执一个白胎碗,右手用笔蘸起青黑色颜料,寥寥几笔,便画出一团特色的“奎斗”图案,不到一分钟时间,一只“奎斗碗”便手绘完成。这种传统的“奎斗碗”在本地十分畅销。
有的工作台前,工人只需用硬质海绵做的印花模子蘸上颜料,往晾干的瓷碗胚上均匀涂抹,就能够印上美丽繁复的花纹,省下了一笔笔描画的人力。
钟优宴介绍,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大埔人去景德镇学会了制作这种印花模子。还有一种绘制图案的方式是从湖南醴陵学来的,用一层刻花的塑料蒙住瓷胚,再用颜料刷刷满,在瓷胚上就留下了花纹图案。
待绘上的矿物颜料晾干后,瓷器胚被均匀上釉再晾干。灰白的釉浆将瓷器胚重又覆盖成素色。“入窑一色出窑万彩”,经过窑炉的高温锤炼,素色的釉变得透明,釉下浓艳的色彩纤毫毕现。
“有的手彩瓷器,一个手绘师傅一天只能做两个,而贴花的工人一天能贴一两百个。”钟优宴说。虽然耗时耗力,但手彩釉下彩比起贴花的釉上彩,更具传统特色,立体感更强,而且由于色彩在釉下,能够永不褪色,更受客人的喜爱,价格能达到贴花彩瓷的10倍。
如今,陶瓷成为大埔县外贸出口的主体,2013年1—9月,大埔陶瓷产业出口额达1.18亿美元,占全县外贸出口的90.8%。今年1—4月,全县陶瓷累计销售收入4.86亿元,比增7.91%。
据统计,目前大埔全县从事陶瓷产业人员1万多人,产品主要有日用瓷、工艺瓷、青花瓷、紫砂陶和特种陶瓷五大系列1万多个花色品种,远销欧美、中东及东南亚等110多个国家和地区。
如今的三河坝码头只是古迹,早已不见昔日繁忙场景,江水在这里会合后一无挂碍地滔滔向南。瓷器出口不再从这里起步,而是转运深圳海关,从那里走向全世界。没有了运瓷船的熙熙攘攘,三河坝显得有些寂寞。
然而,这里的窑火不会熄灭。随着陶瓷产业在大埔进一步现代化发展,熊熊窑火将在这古瓷都上继续燃烧。南方日报记者 李秀婷 陈晨 张婧发自大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