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山,一地陶,一段冷却的烟火。一江水,一座城,一条文化的走廊。站在这里,举目遥想,越城都庞间,曲流湘源上,曾经云帆过境,北通中原,南极百越,让你不能不壮怀激烈。而脚下,到处碎散的陶器瓷片,更让你惊心动魄:这曾有怎样的规模,才留下一座又一座山头的陶片?
在洮阳古城捡拾的战国方格陶
这个山头,当地人叫松山里。毗邻的村子,一个叫江凹里,一个叫汉泽源。八十年代初,有专家来此考证后,将全州话的“江凹里”讹作“蒋安岭”,留下个省级文物保护单位的名头,立了半截矮矮的石碑在土路边的坡上,一任风雨霜雪。村民在松山里的陶瓷坡上耕种,土少碎片多,一锄头挖下去,铁与陶瓷偶尔会擦出点点火花,寂寞的星火,大抵早已记不起曾经映照昼夜的龙窑火光。
1981年定为广西文物保护单位“蒋安岭窑址”
斗转星移,繁华窅然去,历史似深不可探。
对日常生活中常见的陶瓷,推究起来,我知之甚少,比如“陶瓷”,原以为是一个词,其实有两个意。经多次实地走访和查阅一点可怜的资料,得知全州永岁窑生产碗、碟、杯、盘、壶、罐、盏、托、油灯、笔架、笔砚等日用器具,也有宝塔、魂坛等陪葬冥器,釉色为青、白、黑、黄等,胎质用黄黏土、红土、高岭土。据出土的两件铭文瓷器,刻有北宋、南宋,可断定为宋代窑址。在江凹里附近的三桂村、黄家村和隔江相对的乐家湾村,都逸散窑场的遗物,面积在万余平米以上。
在洮阳古城捡拾的汉代绳纹陶
据永岁乡贤周定烘老先生的《全州县宋窑考论》说,全州目前已发现宋窑遗址7处,有6处在永岁乡境内,均分布在湘江沿岸的村落:江凹里、改洲、瓦窑头、长升铺、和好铺、初发村。其中,以改洲窑最早,可以追溯到唐宋之间的五代或更早,论规模之大以江凹里为代表。永岁窑在桂北窑群中属耀州窑青瓷系统,兴盛于两宋,不仅满足周边村镇日常之需,更因江流在旁而多外运,顺水到湖广及江南,逆流到兴安经灵渠下珠江,随丝绸、茶叶等漂洋过海,与兴安严关窑、容县城关窑、北流岭垌窑等系列岭南窑群,交相辉映。关于岭南宋窑盛况,岭南文化的研究者、作家朱千华先生在《千年窑火——广西宋代古瓷秘录》中写道:“目前广西共发现宋代古窑址约30多处,而每一处又有数量众多的龙窑。一时间,整个广南西路火龙腾飞,此起彼落。熊熊的窑火灿烂地燃烧,映红了岭南的天空。这是广西文化史上一次空前的燃烧。对广西而言,这是一个辉煌的朝代:千年窑火,万丈光芒。”
永岁窑大部分虽非官窑,在陶瓷手工业发达的两宋,其产出的陶器也殊为可观。我在《全州文物选粹》等书中见过江凹里出土的实物图:陶屋、青釉高足杯、牛角坛、青瓷执壶、菊瓣纹印模等,造型优美,釉色润朗,可以窥见当时不俗的工艺水平。
《全州文物选粹》之江凹里窑瓷
2016年腊月,我陪桂林市陶瓷协会和广西师大国画系的朋友,去江凹里看残陶碎瓷,捡了不少油灯盏、碗碟,他们说比想象中的要好,且在无数人“淘宝”过的坡上淘出了桶型匣钵(装碗碟的烧制工具),他们发现了不少宝贝,颇为惊喜。路遇村中老者,说及松山里东南临江,水下有岩洞通山底,曾有人潜入,见精致陶瓷等物,动辄有机关阻洞,人不得出,放回原位即恢复出口,说得神乎其神。之后我们去改洲的洮阳古城遗址,地埂上汉代的残砖碎瓦随处可见,还捡到了方格纹陶片,陶协的友人说这是战国的东西,如能充分考证,可以把这座西汉古城的历史再前推数百年到战国时期——类似的话,印象中记得在广西考古界泰斗蒋廷瑜先生的文章中也说过。那么,这已无限接近于真实了。永岁,这个凝聚了诸多上古人文和历史传说的地方,为中原文明传播至楚南粤西的第一个关驿和城址所在,应无疑。
《全州文物选粹》之改洲汉陶
江凹里与洮阳古城相距不过七八里,据说到宋代已发展为一个繁荣的江畔陶瓷小镇,至少绵延了两三百年。后来,估计是陶土资源和窑场燃料的短缺(“江凹里”一名,我猜应是因窑场取土而成,为建窑后才有的村名,现村前尚有几个积水潭),加之湘桂孔道这个兵家必争之地的历朝战乱,窑场逐渐没落。
西方语境中的China,其中一义即瓷器。黏土泥巴经手艺人几道工序,送进窑内高温烘焙煅烧,造就如许缤纷多姿的精美器物,这就是China的神奇!
《全州文物选粹》之宋代青釉魂瓶
走在重重叠叠的陶瓷遗弃的山上,会让你体味到前面那篇朱先生的岭南田野考察笔记里的深情:“每到一处窑场都会看到那些堆积如山的碎瓷片,那可是真正的宋瓷啊。官窑有官窑的精致,汝、官、哥、定、钧瓷对普通人而言就像个梦。而八桂大地上出现的宋代民窑,却让人觉得瓷就是普通人的生活,直至现在,那些在宋窑遗址周围生活的村民,他们把那些宋瓷片纳入屋基、嵌入墙体。阳光下的墙体反射出斑驳陆离的光线,碎瓷片上各色各式的花鸟虫草,凝聚着世俗的情感。他们是奢侈的。住在这样的房子里,仿佛进入了宋朝烟雨梨花的春天,里里外外都能感觉到鸟语花香。”
千年窑火,万丈光芒。残碎的陶瓷,依然静放永恒的美丽。(作者:邓跃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