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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彩陶上“鱼纹”的研究






[日期:2017-05-28] 来源:《中华遗产》2012年4期  作者:张婷 [字体: ]

     在史前中国,约6000年前,以河南陕县庙底沟的发现而命名的庙底沟文化彩陶,其传播浪潮,以它所在的晋、陕、豫、甘一带的中心区作为源头,波及四方。
      庙底沟文化,作为仰韶文化中期的典型文化类型,学界对其研究、猜想、争鸣从未止歇。近年构建起的庙底沟文化彩陶“大鱼纹”分类系统,将我们对其象征意义及史前艺术浪潮的认识推进到了新的层次。
      除史前玉器、殷周青铜礼器的分布和影响外,在中国考古学文化中,再无可与庙底沟文化彩陶比拟者。随着彩陶的播散,我们看到了一种大范围的文化扩展,这种扩展的意义与作用,大大超过了彩陶自身。可以说,对彩陶文化的认同,是中国一统的文化基础之一。
      中国史前彩陶为什么如此灿烂?其中又有什么规律与意义?
      现在可以说,出自陕西半坡、河南庙底沟等地的彩陶图案,其中心就是要表现鱼纹。而这鱼纹,为中国文化的认同打下了基础,并幻化进了我们的文化中,消融无象。
      鱼纹,并非图腾
      说到鱼纹彩陶,最早、也是最深入人心的,便是西安半坡遗址出土的人面鱼纹盘。

陕西西安半坡出土的人面鱼纹彩陶

陕西西安半坡出土的鱼纹彩陶

      20世纪50年代刚一面世,人们便纷纷猜测这“鱼身人面”的图案,这件有着6500年左右历史的彩陶,在向我们透露着怎样的秘密。鱼是半坡人的图腾吗?而这种对鱼的感情在之后又是怎样延续发展的?
      在以往的研究中,彩陶上鱼纹的喻意被归结为两种:图腾崇拜与生殖崇拜。图腾是部族的象征,生殖则是史前人类的向往。乍看之下,都有道理。但仔细分析,则都站不住脚。
      已故考古学家张光直分析指出,若认为半坡的氏族是以鱼为图腾,就必须将鱼与个别氏族的密切关系建立起来。同时也要将其他氏族与其他图腾的密切关系建立起来。而以现有的材料,这两步都是实现不了的。同样,殷商青铜器上还有虎、牛、蛇、饕餮等动物纹样,也不能草率地将之理解为图腾。
      至于说人面鱼纹为生殖崇拜的观点,是将鱼纹视为象征女阴的。而仅凭此一点,将地域分布广阔的彩陶鱼纹归结为生殖崇拜,有将问题简单化的倾向。
      我们知道半坡的儿童死亡率非常高,其出生率也并不低,人口增殖并不是当时社会关注的重要问题。相反,过快的人口增长会让他们感觉有太大压力。从大量存在的儿童瓮棺葬可见,半坡人也许实行过包括杀婴在内的种种控制人口的方法,祈愿多产,无从谈起。
      另外,原始人的图腾是本部落不能伤害的、是至高无上的,而鱼是半坡人可以随时吃的。半坡虽然有那么多表现鱼的图案,但是也出土了数量惊人的鱼骨,还有渔网图案以及鱼钩出土,鱼显然是半坡人的食物之一,而不是他们敬而远之的神物。
      无体的鱼头与无头的鱼体
      主持西安半坡遗址发掘的石兴邦先生,在编写宏著《西安半坡》时,注意到了彩陶上鱼纹图案有简化发展的趋势,还发现鱼头与鱼尾有分别演变的现象。继承半坡文化而发展起来的庙底沟文化,当然也继承了这一演变。
      艺术的境界,有形似和神似之分。若两相比较,神似也许可以看做是至高的或曰终极的境界。“得意忘形”这个词,便是神似的境界。就此看来,半坡时期彩陶上无体的鱼头图案,也许其最初的用意很单纯——用鱼头来表示鱼。对史前画工来说,这应是一个很好的创意,同时它也会启示画工,进行更多大胆地创作。比如无头的鱼体、无体的鱼尾,甚至仅用鱼眼和鱼唇,都可以表示全形的鱼。

      庙底沟之后,具象的鱼纹(尤其是鱼头)渐渐幻化为其他图案,直至失踪。由彩陶鱼纹的无头案,引发我们思考很多彩陶之外的问题,让我们进一步了解到彩陶的深刻意义。
      庙底沟文化彩陶纹饰鱼头的这些变化,让我们追踪出了一些相关纹饰,如圆盘形纹、双花瓣纹、重圈纹、单旋纹等,都是鱼头失踪之后取而代之者。它们为我们追寻鱼纹的意义提供了重要线索。
      由这些线索,至少我们可以认定,庙底沟文化与半坡文化之间,在精神生活与艺术生活中有着非常密切的联系,即鱼是他们共同的艺术主题,在两个文化的精神世界中都占据重要地位。彩陶上鱼纹的种种变异,让我们进一步相信鱼纹在史前所具有的文化内涵是非常深刻的,彩陶的意义也由鱼纹得到清晰展现。
      而彩陶上大量几何纹的产生,本是来源于象形纹饰,是其逐渐简化的结果。直至简化到只表现局部特征,并且明显夸张变形,意存而形已无,是谓:得其意而忘其象、隐其形矣。
      笔者对彩陶的一个重要的解读方法,即确认“地纹”彩陶。看纹饰不要看画上去的色块、图形,而是要看它没有画上的,那才是他们想表现的。
      各地出土的属于仰韶文化的彩陶,有一半以上需要用此法观察。若要表达三角,史前人是把三角空出来,将周围填色,表现三角。若画圆,他们将圆周围涂色。为什么呢?因为彩陶的陶体多为红色,而绘制笔触为黑色,为了直观地在陶体上表现图案,当时的陶工需要这样隐晦的手法。就此,过去包括苏秉琦先生提出的“玫瑰花、蔷薇花”的俯视花瓣纹样说,我认为都是看错了。他看的是着彩部分,而不是虚空部分。
      那么,这些花瓣纹样的虚空处,是什么图形呢?我叫它旋纹。

彩陶上的双旋纹

      什么是旋纹呢?比如凤凰台的台标。

      庙底沟文化彩陶是黑、红、白三色的配合,主色调是红与黑、白与黑的组合。这很容易让我们想到古代绘画艺术中知白守黑的理念。“知白守黑”,出自《老子》,所谓“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本是道家提倡的一种处世态度,与“知雄守雌”是一个意思。
      主要以墨色表现的中国画就是这样,未着墨处饱含着作者的深意,观者细细品味,一定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研究者认为,在中国画中无笔墨处的白,并不是空白无物,画外之水天空阔之处,云物空明之处,都是以“白”为景。对于高妙的捉笔者来说,那空白之处不仅可以为景,更可以抒情。
      画家要擅于把握虚实,运黑为白,可根据形式需要,化虚为实、化实为虚。在画作中虚实可以互相转变,黑白亦能互相转变。很多有中国画观赏经验的人都会发现,一幅好的绘画作品,笔墨自是妙趣无穷,而画中的留白,往往更具神韵,黑与白的对应,时常会成为引导观者深入的路径。能够运实为虚,虚实互用,黑白互衬,引人入神,凡此种种,皆缘于画家对“知白守黑”理念的运用。
       那么,有一双知白守黑的眼睛,以虚实扭转的眼光,再来审视庙底沟彩陶,尤其是被命名为“花”纹的图案,我们能看到什么呢?
      是旋转。
      其渊源,则是鱼目。
      我们知道,鱼目是圆目,不论生与死,鱼都不会闭眼,一般也不会将眼珠转向某侧,所以也不会形成偏目。彩陶鱼纹中将鱼目绘成偏目,是一种艺术加工——画工赋予了鱼一种特别的表情,它可能含有我们现在无从得知的某些意义。
      惹人联想的是,远在千里之外的长江下游,与此几乎同时的良渚文化的玉琮上,狰狞的神面最终也仅有眼目被保留。这不仅是纹饰的简化,还是人类对于抽象艺术的一种认同。纹饰虽然更简约,但其含义不减,甚至其象征意义被更加强化,所传达信息也更明朗。嗣后,商周青铜器上的饕餮纹,也以眼目最为突出,却很少有人注意到,这种以眼目代形的指代手法,最早是出现于彩陶艺术中。

浙江余杭出土良渚文化玉琮

      而一些之前我们释读得莫衷一是的纹样,就此也可以有焕然一新的统一认识。我们将这种旋转的眼目式的纹样,称为旋目纹。

山西和河南出土 庙底沟文化彩陶上的旋目纹

      我们发现,早在龙山时代(距今约4000年)之前,已经出现了旋目神面。而过去为学者定性了的庙底沟“花卉纹”,我认为大体都属于旋纹。
      旋纹广泛见于庙底沟、大河村、大汶口、红山、大溪、马家窑、凤鼻头等文化的彩陶上。旋纹结构非常严谨,是史前陶工最富韵味的创作。这种图案结构影响了整个古代中国的艺术生活,还在继续影响着现代人的艺术生活。


江苏邳县出土大汶口文化彩陶

      旋纹不是普通的装饰纹样,也不是某一个文化独有的纹样。它从一时一地形成,在完成起源的过程后,迅速向周围以不变的方式或变化的方式传播,几乎覆盖了中国史前文化较为发达的全部地区。这不单单是一种艺术形式的传播,而是一种认知体系的传播。正是由旋纹图案的传播,我们看到了中国史前时代在距今6000年前开始拥有了一个共有的认知体系。
      旋形是表现力很强且极具魅力的一种图案形式,在更多的史前彩陶上,我们见到了类似的旋式图案,那旋动的韵律感如此有力,很容易让我们想到太阳。旋转的太阳,炫目的光芒,我们现在也经常可以看到将太阳处理成带有光芒的螺旋形状,而这样的螺旋形太阳图案早在史前陶器上即能见到。

甘肃永靖出土辛店文化 彩陶上的螺旋形太阳纹

      人类对天体运行的观察,应该是在史前时代就早已开始了,《春秋纬·元命苞》说,“天左旋,地右动”,这未必就没有包纳史前的认识成果。
      将各地出土彩陶按照时间排列比较,可以得出一些有趣的演变规律,除刚才介绍的以外,常见的菱形图案,也有证据显示是由鱼尾纹演变而来;著名的“西阴纹”来自鱼唇的轮廓;苏州大学艺术学院教授张朋川认为,四瓣花的图形也是鱼体几何化的结果,就此,我们对鱼纹彩陶的认识向前迈进了一大步:鱼纹在彩陶上真好似一个百变金刚,它存留在彩陶上的面孔如此丰富!

陕西和甘肃出土庙底沟文化 彩陶上的简鱼纹与菱形结构

      我们已经想象不出它为史前人带来过多少梦想,也想象不出它给史前人带来过多少心灵的慰藉。“大象无形”,鱼纹无形,鱼符无鱼,彩陶纹饰的这种变化让人惊诧。
       彩陶纹饰的演变,尤其是庙底沟文化彩陶纹饰的演变,在相当多的情况下,其实就是一个符号化的过程,是由写实到写意的渐进的过程。写实与写意的象征性其实都没有改变,改变的只是表达形式。
      它在形式上,由有形趋于无象,在含义上则由明示向隐喻转变,用“得意忘象”来概括这种变化,非常贴切。得其意之后而忘其象,这是早在彩陶时代创立的艺术哲学,不用说这个“象”是有意忘却的,是为了隐喻而忘却的。无象而意存,这是彩陶远在艺术之上的追求。
      彩陶「一统」的中国
      由河南陕县庙底沟向西,驾一辆越野车,驶入高速公路G30,再转G70……1068公里之后,可到达青海民和县。而在几无交通工具的6000年前,两地已经有相同的彩陶图案。1980年,青海民和阳洼坡遗址的发现,将人们对庙底沟彩陶的认识又向西推进了。

青海民和阳洼坡出土彩陶纹饰

      山高水远,两地绝不可能生活着同一群人。而相似的图案,几乎吻合的存续时间,使我们必然认识到:史前同类彩陶的分布,有时会超越某一个或几个考古学文化的范围。

史前中原地区文化圈关系示意图

      彩陶的这种越界现象,为我们理解它的意义和魅力提供了重要的启示。越界即是传播,这传播一定不仅只是一种艺术形式的扩散,它将彩陶艺术中隐含的那些不朽的精神传播到了更远的地域。在庙底沟文化中,这样的彩陶越界现象发生的频率很高,若干类彩陶纹饰分布的范围,远远超过了这个考古学文化自身分布的范围。
      我们感觉到,似乎有一股强大的推动力,将庙底沟文化彩陶的影响播散到了与它临近的周围的考古学文化中,甚至还会传播到更远的考古学文化中。这样的推力,也许只有用“浪潮”这样的描述最贴切。
      美国人类学家博厄斯在他的《原始艺术》一书中指出,“不论是绘画或造型艺术中的几何纹样,还是音乐中的旋律或乐句,只要具有某种含义,就能唤起人们一定的感情甚至观念。……只有某些众所周知的,具有一定意义的象征符号才能产生象征艺术的效果”。
      某些彩陶纹饰的传播,其范围非常广大,在这广大范围内的人们,一定在纹饰的含义与解释上建立了互动关系,发明者是最早的传播者,受播者也会成为传播者。彩陶原来存在的文化背景,也就随着纹饰的传播带到了新的地方。

典型鱼纹彩陶分布范围示意图

      当某些彩陶纹饰传播到了不能生根的地方,互动关系就此终止。也就是说,如果此地之人不能解释或者接受彩陶纹饰所具有的象征意义,传播也就中止了。
      当我将数种庙底沟彩陶纹饰在中国的发现地点绘制在地图上,再将数张地图重合在一起时,我被眼前所见震惊了——这不就是后来的“中国”吗!
      在我面前的这张“庙底沟文化彩陶典型纹饰整体分布图”可见,其分布范围向东临近海滨,往南过了长江,向西到达青海东部,往北则直抵塞北。

庙底沟文化彩陶 典型纹饰整体分布示意图

      庙底沟文化彩陶散布到这样大的区域,意味着什么呢?这样一个范围很值得注意,因为这也恰恰是后来中国历史演进的最核心的区域。

      另一刻划鱼纹系统:安徽蚌埠出土 双墩文化刻划鱼纹演变示意图

      传播是文化趋同的过程,而文化趋同的结果,则是主体意识形态的成功建构。我不禁想起上述博厄斯的言论,文化中国形成的基础,是与我所总结的“大鱼纹”系统脱不开干系了。鱼纹的演变与传播,是中国文明形成过程中的一次大范围的文化认同,让我们感受到了史前这席卷一切的艺术浪潮的威力,其内动力,是彩陶文化自身的感召力。


(文/由记者张婷据访谈整理成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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