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青瓷是人的器皿,正如人是神的器皿。
自人类的先祖从地上站立起来,他们就获得了不一样的视野,不仅他们眼中的世界变得更为宽广,他们理解世界的角度也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他们不再是紧盯着眼前之物并以为那就是实在,而是看得更远,开始领悟空间和时间上的那些不在场的事物;他们也不再满足于攥紧并享用那些现成的东西,而是去寻求生命的开放和各种可能性。他们开始脱掉在大自然面前那戒惧的大衣,开始反抗这位暴君。这一反抗之最锋利的兵刃,就是属人的创造——他们从自然中采集材料,创造出各种人工物,然后让它们来臣服自己——而创造 ,本是“神”的权能。在这一意义上,对自然的反抗也是对“神”之主权的反叛。在此之中,他们摆脱了臣服于自然秩序的命运,并反过来界定自然,将自然变成人所规定的秩序的一部分。正是属人的创造,才令人建立了自身的人性本质;正是借着这种建立,人才真正从自然界中站立起来。
在一切属人的创造之中,那青色之瓷,无疑是华美至极的一种。经由人之手,最普通而朴实的泥土和矿物,转化为美得摄人心魄的器皿——那混沌的被赋予形象,那粗糙的变得细腻,那阴郁的沉淀为清亮,而那涩滞的黑色、黄色或红色则幻化为奔涌流动的青色。青瓷,这青色的器皿本来自于泥土,但在泥土和器皿之间,舞动着一只劳作的巨手。正如经由“神”之手,无生命的泥土变成有血气的人,经由这只劳作的巨手,无生命的泥土变成活生生的器皿;也正如作为“神”之器皿的人展现了“神”之荣光一般,作为人的器皿,青瓷展现的,乃是人性之光!
二
青瓷是如此独特的器皿,而这一独特性,正来自于其独有之色。放眼我们周遭的生活世界,罕有其它物品能拥有青瓷一般的颜色。青瓷之青,虽然近于草木之绿、海天之蓝,但却又与这两种在大自然中广泛显现的颜色本质不同。这种本质的不同,不仅体现在光谱上它特有的波长,更体现在它能带给我们的那复杂而独特的美学感受。
如果绿色给我们的感受是生机盎然与愉悦,蓝色带给我们的是沉静与安宁,那么,青瓷的青则能同时带给我们这些感受。当你凝视一枚青瓷的时候,你能感受到生机——那充盈的青色在瓷器表面流动,几乎要溢出来,从那里,你能看见大河奔腾,能看见草木之生,而这象征着生命的运动与流变。你也能看到沉静与安宁——当那些青色向你的眼帘奔涌的时候,你仿佛伫立于苍穹之下或者大海之畔,透过光洁的表面,你能看到它内部的虚空和幽深,一旦你侧耳倾听那些釉料的低语,你又会被一片宁静抓住,就像天空刚飞过一只孤鸟,或者,一个浪头刚刚消退时,巨大的静寂会忽地降临在你头上。然而,尽管如此,青瓷之青所能给予我们感官的,又要超出绿色与蓝色,也超出其它一切颜色所能给予的。
青色不同于绿色。绿色是成熟的生命,映射的是有生命之物的兴盛之态,而青色,则是已经被给予但尚未成熟的生命。在我们的古老文化中,“青”字之本意,本就是“象物生时色也”。跟一切初生之物一样,它传达了生机,但是,这一传达又是隐忍的、虚实相济的。这意味着,跟中国古代其他注重“留白”的艺术形式一样,青瓷之青,也给人留下了想象与期待的空间。在你凝视一枚青瓷,试图从其“青”去捕捉其意蕴的时候,你得到的不仅仅是在场的、向你呈现出来的东西,更是那尚未到来的、充满一切可能性的生命。
青瓷给人的美学震撼,不是它自身已经诉说的东西,恰恰是它所未诉说的。在这个意义上,青瓷是可以在时间之中生长的器皿,是人可以希望的对象——当岁月流逝,那青色会因循着时间而逐渐深邃,但这种生长似乎永无终结;它在一开始就允诺给观看者的审美心灵以一种希望,但那希望又永不抵达。但只有永无终结的生长,才是恒常的生命,只有正在逼近却又永远无法抵达的希望,才是真正的希望与最美的愿景。
青色也不同于蓝色。当蓝色在物体的表面铺陈开来,它常常显得充盈而沉郁,而在自然界中存在的蓝色,比如大海与蓝天,又让人体悟到那广阔无垠的寂寥。作为一种经典的冷色调,蓝色常常是过剩的、绝对的、孤寂的和冰冷的。但同样是冷色调,青瓷之青却节制得多。当青色在一枚瓷器表面流动时,其态势会随着光而变幻,一处会恍若青峰叠翠,郁郁葱葱,甚或如大水恣意,四处奔涌,另一处却会似野马朝雾,缥缈灵动。然而,在你的观看之下,它之动态又似乎随时要终止,它之奔涌又要为你这个观看者而凝滞,在光亮和黑暗交界之处,那一片青色像升到顶峰的潮头,又如悬崖边勒住的奔马。
青瓷之青,乃是动中有静,静中又寓动。它绝无过剩,也不绝对,而是敦厚中和,充满节律,在令你的眼睛沸腾的同时,却又让你的心灵沉静。其色剔透晶莹,却不失平易朴实;其表冷寂如水,而内在却温润如玉;其意出微广远,又令观者倍感亲切宜人。青瓷之青,处处透着平易恬淡、静笃和美,绝无蓝色之骄纵冷漠。是故,才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是故,青色之瓷方与翠绿之玉相配,成为君子之器。
三
青瓷不仅是独特的器皿,而且也是有个性的器皿,而其个性之原则,正是它那千变万化的青色。每一枚青瓷,其颜色都各有干秋。且不论天青和青黄之异,梅子青与粉青之别,但就同一窑火、同一批次烧制的那些器皿来看,其色也会有微妙到豪巅之不同,有的光洁如美玉,有的黯淡如冷月,有的纯粹沉静,有的则活泼跳脱。在那一片青色之中,又可能有点彩,或浓或淡,或疏或密,不一而足。青瓷之青,实则是千变万化的。每一枚青瓷,因其色而被赋有生命,又因其色之变化万端,而成为有个性的生命。
据说,青瓷之青是完全偶然的事件。青瓷本身的诞生,就是古代工匠们偶得的果实。今天的我们,已经很难想象第一位在无意间烧制出青色瓷器的那位工匠在当时的迷醉与狂喜!他就像第一位捡起褐色的石头在岩壁上刻下一些无意义的线条的人,就像第一位指着一棵树进行命名的人,也像第一位在星空中识得北斗的人。
人类文明的进程,往往是由一个被灵感与神机所选中的人来推动的。第一个烧制出青色瓷器并发现其美的人,正是伟大灵感的一个容器。而后,在青瓷漫长的制作历史当中,这伟大的灵感又附着于一些工匠身上,让这一品类的器物有了干变百态之形,变幻无常之色。
在这个意义上,青瓷之青乃是神迹——它是神机与灵感的产物。神机与灵感既以一些被选中的人为容器,令他们成为工匠中的工匠,而这些工匠又将这灵感灌注于器皿之中,令他们手中诞生的那一枚枚青色之瓷成为器皿中的器皿。
然而,在机缘与偶然性之外,青瓷的个性,也源自制造出它的那些工匠之个性。古时之工匠,不仅是自然哲学家——他们必须熟悉炉火与土壤、矿石中那些元素的相互作用,而且还必须是真正的艺术家——他们必须对美有独特的感受,对人类世界与自然世界之间的关联有深刻的把握。他们不仅在青瓷之中模拟、再现自然,甚至还在青瓷中创造一种新的自然。那一枚枚青瓷的颜色与其所传达的美感,无一不是他们在灵感的指引下反复试炼与选择的结果。而这种选择,无一不带有他们的个性:他们对世界的理解,他们对美的感受和构想,他们自己的喜怒哀乐,他们在时间之中的回忆和期盼。
尽管在他们所处的时代,他们是卑微到尘土中的一群人,但是,通过把自然之物、神圣的时间和个人的生命体验投入炉火并最终炼制出那一枚枚流光溢彩、千变万化的器皿,他们已足以匹配“伟大”这一形容词,不,应该说,他们已令“伟大”这一词具有意义!
一切伟大的艺术,都拒绝重复,拒绝被规定,一切伟大的艺术,又都是有个性的灵魂的产物,都是偶然的灵机与个性灵魂媾和而产出的子嗣。青瓷之青,正是这样的子嗣;也正因此,青瓷才得以在人类伟大艺术品的族谱中占有一席之地。
四
有个性的器皿无疑也是自由的器皿,正如有个性的人必定是自由的人。青瓷之作为自由的器皿,就在于它凭着其夺人心魄的色彩,已经摆脱了功用性的器具的命运,上升为崇高的艺术品。而任何一个摆脱了外在于其自身之目的的东西,都是自由的。
瓷器在诞生之初,本事为了日常的功用,去存储那些为人所使用的物什,它们被摆放在柜箧之中、房屋一角,盛放时光的灰烬与生活的琐碎。然而,作为瓷器中的一个特殊的品类,因其形色所呈现的特殊的美感,青瓷却得以摆脱器具之用。
它们成为人所观赏、把玩、赞叹乃至崇敬的对象。当它们在一间屋子里的时候,它们能给一间屋子带来光华;当它们出现在一个人生活里,成为其生活世界之一部分的时候,它们又能提升一个人的生命品质与存在的深度。它们虽来自于人手,但它们却可以摆脱作为器具和人工物的规定性,它们甚至都不是为人而存在的东西——它们就存在于那里,在其自身而存在,并向存在之真理敞开。它们是自由的,而人,只能与之偶遇。
青瓷之作为自由的器皿,从其源头来说,就来自于一些自由的心灵之创造。正是那些伟大的工匠,用他们精湛的技艺,创造出青瓷之青这种独具美感的色彩,创造出青瓷这种与庸常生活无关的器皿。在他们进行这种创造的时候,当他们为那些尚是粗糙的坯体小心翼翼地涂上釉料的时候,他们所怀揣的目的,并不是某个具体的功用,而是一件艺术品本身,一种美本身。能创造出美而不仅仅是接受、感知美,这是自由的人和自然的生物之间一种多么深刻的区分!
当一枚枚青瓷从工匠手里诞生的时候,它们所延续的,正是那些自由心灵的血脉。然而,当它们为古代的那些士人所玩赏的时候,它们又赋予另外一些自由的心灵以血气——青瓷之青,不仅凝结了制造它的工匠们那自由的创造活动,也抒发了士人们对粗粝生活与扭曲现实的疏离与反抗。是的,生活是粗粝的,而青瓷却是细腻而光洁的,足以鉴照日月;现实也可能是扭曲的,而青瓷却遗世独立,同时又和顺自然,只消看它一眼,一颗充满羁绊的心灵就已自足,就已顺服而宁静。当被摆放在士人的厅堂或书房,它们所盛满的,不是时光的灰烬与生活的琐碎,而是宇宙的永恒与秩序,是一颗自由之心灵的样式。
五
青瓷是人的器皿,但在根本上,却也是道之大器。当你观那恍惚幽杳之青,看到深处时,老子用来形容大道的一些句子自然就会在你的心头升起:“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又或者,“涣兮若冰之将释;;敦兮其若朴;旷兮其若谷;混兮其若浊;澹兮其若海,飂兮若无止。”古之士人爱青瓷,不仅因它的那一袭青衣表征了节制中和的君子之理想人格,也是因为这一袭青衣,在每一根纤维里都渗透着“见素抱朴”“道法自然”的精神。
更准确地说,青瓷之青,虽然是人的创造,但它却令人与自然达成了和解——它不仅是人与自然之共振,而且,它还是大道与人之间的桥梁,是奉引人之生命去顺应自然之道的轭具。作为人造物,青瓷之“青”并不是一种在大自然中随处可见的颜色,但它却始终没有剥离与大自然的那种深邃关联,即便被摆放在最黑暗的暗室,大自然之光都会在其表面浮现,在其空虚的内部吟咏。而令隐微的大自然之光穿透胎釉倾泻出来的,却又是人性之光,如我们前面所言,它那独一无二、卓绝无匹的“青”,正来自于人在自然所给予的色谱上那偶然的、令人惊奇的一笔描画。
缺了自然之光或人性之光,青瓷都不可能存在。青瓷之青,实是这两种光芒交融互渗的神妙产物。的确,当你去凝听,而不单单是去凝视一枚青瓷的时候,你会听见,在它的青色之中微微作响的,与你在其它人造的器物之中所听见的不同,那不是人向自然的豪壮进军,不是人对自然那鲜血淋漓的杀伐,而是人与自然之间的琴瑟相谐,是人与大道之间的温柔问答。
作为人的器皿,这青色之瓷,并不仅仅是人化自然的一部分,而且也是自然化的人性之容器。这正是作为神的器皿,人不仅是神之创造的典范和巅峰,而且,正是人,正是这创造着的自由的灵魂,令那不可言说之神,那神秘莫测之大道,在它的身上,找到了自己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