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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朝兴:手艺人不能墨守成规






[日期:2018-12-04] 来源:《上手》  作者:徐朝兴 [字体: ]

      “对学生,我在技术上和生活上都有要求。搞创作,我要求他们必须体现个性化,尽可能避免出现相互模仿的现象;在技艺上要求他们精益求精;在生活上要求他们必须有时间观念,统筹安排。”

——手艺人不能墨守成规

      苏旭:您最早接触瓷器是从白瓷开始的,什么时候开始专业地学习制作青瓷?
      徐朝兴:1956年,我13岁,离开父母家人,走路八十多里山路去当学徒,学的是制作白瓷。1957年,周恩来总理指示“恢复中国历史五大名窑生产”,从我们几十个学徒中选拔了三个学徒,进了仿古小组,跟着我的师傅李怀德开始学做仿古青瓷。
      苏旭:那时候的师傅都是怎样教学的?
      徐朝兴:那时的师傅都是从旧社会过来的,思想比较封闭与保守,在家族里面手艺是传男不传女的,更何况我们这些非亲非故的人。所以,一般的技术他们会教我们,但有些绝招是不会轻易给我们看的。假如有个师傅在干活,我站在旁边看,他立刻就把活儿停下来,拿个烟斗来抽烟了。我们那时候经常要靠自己去琢磨制作工艺及烧成技术。
      苏旭:您从事青瓷创作后,记忆中哪件作品创作时间是最久的?
      徐朝兴:应该是那件直径52厘米的迎宾大挂盘和那件高度1.3米的迎春大花瓶。现在做这么大的器物不稀奇了,但是在八十年代,那是还是用煤炭烧制,作品装在匣钵里进行煅烧,烧制技术相对落后。当年我们为了做这个东西攻破了好多技术难关,将近花了半年的时间。
      苏旭:都有哪些技术上的困难?
      徐朝兴:当年这么大的器型我们没做过,包括泥料的配方、拉坯、施釉等,这些工艺上的难题很多。在陶瓷界的人都知道,越大和越小的器型越难做,很多工艺上的难题我们想象不到的,做到某个环节就会碰到某个问题,我们再逐一去解决。


      苏旭:您有很多独门绝技,比如说跳刀,这些绝技是花费很多时间练成的,您给我们讲讲这个修炼的过程吧?
       徐朝兴:跳刀是精气神的体现,思想需要高度集中。首先心要静下来,假如说我中午喝了点酒,或者我跑步过后,心静不下来,跳刀就跳不好了。甚至我们的呼吸,打个喷嚏或是咳嗽,都会影响走刀。跳刀的时候,周边环境要特别安静,手上拿的工具不能太紧也不能太松,拿工具的角度、轱辘转速的快慢都是十分讲究的。
      跳刀这门技艺,我教了你,你也许很快也能上手,但是要跳得好就很难。这就像写书法一样,写字容易,要写得好就很难。
      苏旭:这门绝技您修炼了多少年?
      徐朝兴:十五六年吧。现在回想我2000年的跳刀,同现在的跳刀,完全不一样,那时候没规律和章法。跳刀需要长年的积累,不是一两年就能达到理想的效果。正如我刚才讲的,是一种精气神的体现,所谓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
      苏旭:这门绝技是您独创的吗?
      徐朝兴:不是,古时候就有。只不过以前的设备是脚踩土辘轳,相对比较落后,转速时快时慢,断断续续,它跳动的纹路没有连续性,没有章法。但是随着科技的进步,现在的机器设备人为已经完全可以控制转速了;所以当时我在想是否可以借助现在先进设备把过去的缺陷变成一门独特的艺术,给青瓷在增添一种全新的装饰手法。
      苏旭:您现在作为国家级“非遗”龙泉青瓷传承人,这些“绝招”您会有所保留吗?
      徐朝兴:毫无保留,包括技术绝招。不管是在院校,还是在陶瓷厂区,我对学生都是手把手地教。因为青瓷要发展,必须要弘扬青瓷文化,传播青瓷技艺,我们要把这个工作做好。我现在徒子徒孙有一百多号人,我作为传承人,责任重大、任重道远。虽然有时候也会感觉到很累,但是却很值得。因为我一直觉得:是龙泉青瓷造就了我,我的一生属于龙泉青瓷。
      苏旭:在青瓷的传承过程中,您认为最重要的是传承什么?
      徐朝兴:我认为有两方面,一方面是技艺上的传承,另一方面是精神上的传承。李克强总理在今年两会期间讲到工匠精神,把手工艺提升到了一个很高的位置。对“工匠精神”,我是这么理解的,就像我选择了青瓷这个职业,就必须做到以下这几点:第一,要执着;第二,要坚守;第三,要传承。
      我13岁当学徒的时候,很多大人会教育小孩说,你不好好读书就去做碗吧。那个时候做一个手艺人很艰苦,这是一个被世人认为很低下的职业,可能要经过十年八年的坚持才能一步一步走出来。所以当时,但凡我有一点怕累怕苦的心态,可能很快就改行了,那我也就成不了现在的徐朝兴。我认为我就是一个陶瓷工匠,一个一直坚守的手艺人。
      苏旭:您培养了很多学生,在教学过程中您比较注重培养学生哪方面的素质?
      徐朝兴:对学生,我在技术上和生活上都有要求。搞创作,我要求他们必须体现个性化,尽可能避免出现相互模仿的现象;在技艺上要求他们精益求精;在生活上要求他们必须有时间观念,统筹安排。
      苏旭:您的很多弟子后来走上了学院化的通道,您怎么看待学院派创作?
       徐朝兴:龙泉青瓷有一千七百多年的历史,之所以能成为世界非遗,是因为青瓷保留了传统的手工技艺。现在学院派的一些造型,很有现代感,我也很赞赏,我并不是那种墨守成规的人。
       但我跟徒弟强调一点,你们有自己的理念去搞创作没有问题,但万变不离其宗,你们的创作中,要体现龙泉青瓷的元素,要有龙泉本土语言的东西。比如要用龙泉的泥、龙泉的釉,这样做出来的才叫龙泉青瓷。
      当然,艺术是要随时代发展的。我自己家里,我儿子、儿媳妇也都是做青瓷的,但我们三个人的风格都不一样。我儿子是在美院学的造型设计,受的教育跟我不同,他现在做的风格跟我也完全不一样,他的作品在业界也得到普通的认可。
      我儿子刚决定回来做青瓷的时候,好多人也跟他讲,要他把爸爸的传统手艺好好传承下去。但他跟我说,必须要走出自己的一条路来。我听到这个想法很高兴,等到你四五十岁就会定型了,那时候你的个人风格就出来了。
      苏旭:您儿子刚开始学习青瓷的时候,您对他会有什么要求吗?
      徐朝兴:我儿子从学校毕业是在九十年代初,那个时候龙泉青瓷发展并不景气,正在走下坡路,所以刚毕业那会儿,他并没有回来的意向,而是选择留在一家外企里做设计工作。到了1996年,我开始自己打小窑做青瓷,儿子看我一个人干得太辛苦,就想把外企的工作辞掉,回来帮我。他妈妈一开始是坚决反对的,但是他意志坚定,给我写了一封4页信纸的长信,我看了很感动。自己做了一辈子的青瓷,我也希望后继有人,他能把我这个手艺传承下去,我感到很欣慰。
      我儿子是比较有想法的,他不希望作品里有我的痕迹,我觉得这一点很好。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个性,兴趣爱好都不一样,从消费者来说也是如此,有的人喜欢传统的,有的人喜欢现代的,所以也不能有什么一定之规。
      苏旭:您喜欢他的风格吗?
      徐朝兴:我认为他的作品还是蛮有灵气的。我这么说,不是因为他是我儿子,而是我确定觉得毕竟他在美院学习过的,他所做的每一件作品,都有他自己的思想与理念融入在里面。
      苏旭:您儿子很多想法跟您的不一样,您又是比较传统的,你们之间就创作有没有过一些争执?
      徐朝兴:很少。在实际操作中,技术层面上他可能有时候把握不好会遇到一些问题,我就给他系统地讲解。他第一件作品图纸出来的时候,我其实很惊讶,他取名叫“手足情”。把我们龙泉哥窑、弟窑的概念融入到作品中,表达哥弟情同手足的构思,我当时就觉得他几年学院的书没有白读,他的思想、他的理念,是我不具备的。技艺上我有优势,思想理念上他比我先进,我们两个人在艺术上其实可以说是互补的。
      苏旭:观念上的不一样也许是你们两代人最大的一个区别,您对青瓷传承的现状是否感到满意?
       徐朝兴:总体而言,龙泉青瓷现在正在沿正确的道路发展。我现在担任浙江省青瓷行业协会会长,要为龙泉青瓷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因此,我绝不提倡所谓“创新”的名义,使龙泉青瓷的发展偏离主旋律。作为传承人,我有责任和义务引导龙泉青瓷往正确的方向发展。
       例如,我们现在每年都要举办一次技艺比武和创作设计评比,我们要求参加的作品必须要用龙泉的泥和釉制作,一定要体现龙泉青瓷的元素。个别人追求经济利益,在釉面上加氧化铬、氧化氯等化学原料作装饰,这类作品在我们协会的评比里想拿奖是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龙泉青瓷自古以来就是靠釉来装饰的,在釉上画画就是画蛇添足,就不是龙泉青瓷了。
      苏旭:您对青瓷界的后辈有什么期望?
      徐朝兴:我希望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我现在比较担心的是资源问题,作为传承人,觉得很有必要提出这一点。资源毕竟是有限的,我们不能片面地扩大产业规模,而是要让有限的资源有序地发展。应该是更多地思考如何提高它的附加值。例如,一个茶杯,我们做的精细,做的品质高,可以卖300、500,甚至是1000,但如果把它做成三五十块钱的,这个资源就浪费了。所以,老祖宗给我们留下这么好的文化遗产,我们不能盲目发展,不然可能等到一百年,甚至过个短短几十年后,这个非遗的牌子就要撤掉了,那我们就是这个时代的罪人了。
      苏旭:这两年手工艺越来越得到全社会的重视,但是,既然机器能做出很完美的器物,我们的生活中为什么仍然需要手工艺?手工艺为什么仍然尤其存在的价值?
      徐朝兴:在机器流水线上生产的,那只是商品。而我们现在创作的作品,是有作者个人的思想和生命的印记在里面,有手的痕迹,有作者的故事。我在构思一件作品的时候,是根据灵感来制作的,会有自己的想法在其中,表达的是个人的情感。这是手工艺的价值,是手工艺区别机器产品最大的不同。
      苏旭:我们这次编辑《上手》这本书,想分成七个章节,每个章节有一个主题,您一开始选择了“时间”这个主题,在我么们的建议下,您改成了谈“生长”话题。您最初为什么想选择“时间”?您认为“时间”对您而言有怎样的意义?
      徐朝兴:谈什么都可以,你问什么,我就答什么。一开始选“时间”,是我徒弟们建议的,大家觉得我今年是“艺术人生六十周年”,所以谈“时间”这个词会比较有意义。
      日月星辰,一年分四季,有365天,一天24个小时,如果按80岁的寿命来算,有26800天,就是700800个小时。时间对每个人都是平等的,但每个人对时间的把控度都不一样,每个人有自己的人生观,有些人对自己的人生观没有准确的定位,也许每天就是打牌搓麻将,就这样虚度光阴。
      苏旭:您现在每天的时间是怎样安排的?
      徐朝兴:我的生活习惯是很规律的,每天五点钟起床,无论冬夏,都是如此。从五点到八点半,这三个半小时是我搞创作的时间,因为现在各种接待认为比较多,所以通常八点半以后的时间都由不得我安排了。我的时间都是一分钟当两分钟用,我今天在做一件东西,心里其实已经在考虑明天后天的工作安排了。陶瓷工作还要注意气候的变化,夏天比较干燥,坯体干得快,往往上午拉好坯,到了下午或者第二天早上就可以修坯了。我工作起来,就像流水作业一样,这个坯刚拉好,在等它干的间隙,我就去修整另外的器形。我只要一开始干活,手上就没空闲,充分利用时间,统筹安排工作。
      记得以前有记者采访我的时候,问我成功经验在哪里,我的回答是“打时间差”。通过对时间的合理运用,一步一个脚印,走出自己的艺术之路。
      苏旭:您现在保留着的您最早制作的作品是哪一件?现在回过头看过去的东西是否会引发您的一些思绪?
      徐朝兴:我现在留下的最早的一件作品是1959年由邓白先生设计、我参与制作的作品。现在回过头来看过去做的东西,我觉得留下了时代的痕迹。也许有些技术在当时来讲我认为是成功的,但是以前的作品与现在的作品相比较,包括做工。手艺、技术都不够成熟。当然随着时间的推移,技艺日渐娴熟,各方面都在不断进步。其实无论哪个行业,这都是一个必须经历的发展过程。
      我们手艺人,应该多在外面走走看看,不能墨守成规,总热为自己的东西好。经常会有人拿着作品过来让我看能不能获奖;遇到这种现象的时候,我就会跟他们说:手艺人不应该为了拿奖而去搞创作,要想做出好的作品,首先要放平自己的心态,多去看看别人的东西,再看看自己的东西,想想人家好在哪里,自己跟别人差距在哪里,只有保持这种心态才会有进步;作品做得好了,奖项就会随之而来。如果胸怀不够大、心态没调整好,永远都进步不了。
      苏旭:中国古代哪个朝代的作品您特别喜欢?
      徐朝兴:当然是南宋。南宋青瓷是一个鼎盛时期,无论是造型、釉色、工艺都达到极致;明代以后,器型往大的方向发展,作品精细程度有所下滑;到了清代,就开始粗制滥造了。最近这十几年,也是青瓷发展的黄金时期,有人问现在的龙泉青瓷有没有超越南宋?我说着我不好讲,我非常尊重我们的老祖宗,在一千多年前,能做到那么极致是很了不起的,现在我们有先进的设备和技术,假如我们现在做的东西还不如古人,是给祖宗丢脸的。
      苏旭:您的意思是说我们现在有先进的技术、发达的科技,如果做的东西没有古人好,是给祖宗丢脸,因为古人的创作环境没我们好。
      徐朝兴:对,我就是这个意思。
      苏旭:作品好不好,您会有自己的审美标准吗?
      徐朝兴:我想青瓷美不美,首先看造型。我们去看展览的时候,上千件作品在展厅,好的造型会让我们停下脚步,多看几眼,不好的造型一走而过,所以造型是第一感觉;第二就是看釉色;第三个看工艺、做工。
      苏旭:十二月份您的师徒展将在北京展出,您希望这次展览对传播青瓷文化和青瓷艺术起到什么样的作用?
      徐朝兴:我从艺五十周年是在中国美院办的,这次从艺六十周年,我准备到中国美术院去举办。因为北京是首都,是政治文化中心,也是国际贸易中心。我这次的展览,不仅仅要展出近几年的作品,还要展出六十年代、七十年代、八十年代的作品,每个年代都有值得回忆的有趣的事物。趁这次机会,我们进行一个龙泉青瓷传承与复兴的历史梳理,除了作品以外,还有文献资料、工具等实物的展示。这一次展览,希望可以给大家提供一个全方位认知青瓷的平台,让更多的人了解青瓷,体会青瓷的韵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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