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全球瞩目的拍卖行的高价珍品,必有出自景德镇的官窑瓷器,这些没有个人名款、甚至很多连底款都没有的器物,以现代人最为在意的方式——价格,来使这个一千年来,始终是中国制瓷中心的城市蒙羞。
同样让景德镇感到惭愧的,是瓷都的称号让位于佛山、德化,大量的卫浴、瓷砖、盘碗盏碟占据了中国大大小小的超市货架;而讲究品位的人,爱上了唐山的骨灰瓷;在传统的影响下,喝茶的痴迷于宜兴紫砂泥料的养成变化。说起景德镇,人们的心里想到的是上个世纪80年代之前的故事。景德镇像欧洲一样老了,再也不能引领陶瓷消费潮流,继续成为全世界爱瓷者的朝圣地。祖宗的饭好吃,倒是从樊家井流出的仿古瓷器,占据了各地古董店的半壁江山。我曾在广州一个古董店,很诚恳地问老板,有没有比较好的仿古作品可以出售,他指着一地的元青花,很认真的告诉我,我没有新东西,都是老的。另外,不止有一个人问我,你所给我看的这个瓷器,和街心公园扯着“景德镇陶瓷精品大卖”里的东西比,有什么区别?南京某陶瓷艺廊曾在某艺术馆做当代陶瓷名品的展览,我有幸参观,只见到在一堆灌浆坯的器物当中,几尊佛教主题塑像有些鹤立鸡群,艳丽穷工,让我徒生“膜拜”之意。在景德镇,市中心的陶瓷大世界对面的莲社北路上,有专门给外地人开的各家陶瓷店,“大师”作品在此汇集,这些恐怕就是人们眼中的景德镇。
“过手七十二,方克成器”,作为丝绸之路的最大宗产品,陶瓷的工序是复杂的。正因为国外在仿制陶瓷时,从泥料、成型、装饰、釉料、烧成等诸多环节中都存在着技术瓶颈,迟迟不能突破,景德镇才能独立鳌头数百年。景德镇很早就成为手工业大规模生产的典范,陶瓷生产上下个环节都单独成为产业,并互不侵犯,甚至互不了解。在以乡土宗亲为人际关系纽带的时代,景德镇本地及周边府县的工人们,很自然地围绕着陶瓷生产,形成了不同的行会组织。陶瓷以手相传递,行业相对自我封闭,拉坯者不利坯,利坯者不会去抢挑坯的生意,青花五彩,各有能工巧手。国外消费者的订单,随洋流和海风而来,趋水路经昌江直达景德镇。和今天的中国生产ipad和牛仔裤不同,那个时代,景德镇占据的是利润的上游,景德镇是被山寨的对象。而在我看来,最大的不同,如今我们被卷入了机器大生产时代,艺术品被复制的时代。当年则是手工时代的大生产,尽管也会采用先进的水力机械来进行碎矿、制釉,但机器尚未使人一蹶不振地忙于应付,生产还是以人为中心,所有的陶瓷制品,自然地带上了人的温度。
工业时代只会使需要的人手更少:在德化,先进的机械制坯,只要把泥料放入置料口,加工好的瓷坯就会源源不断的产出,极大地节约成本。在佛山,庞大的车间有自动的机械喷淋釉水,马桶成品如山堆积。GDP的时代,手多必败。
面对72双手在当代陶瓷产业中的失败,景德镇也往往推举出另1双手来——“大师”之手和“陶艺”之手。在当今的体制中,“工艺美术大师”和“陶瓷艺术大师”是能搅动市场的两只大手,不谙艺术之人,往往被名号所迷惑,以为由政府部委评出的大师,必出精品,也一定“值钱”。工艺美术大师的评定是严谨的,中国陶瓷艺术大师却在去年录入了景德镇的书记,一时坊间热议不表。依附于这两大师之下者,则有门徒若干等,又各成其师。以下统称“大师”们。按景德镇传统制瓷工艺,不少“大师”其实只能承担72双手中的一双或几双手的功能,而更多的“大师”其实默默无闻——可曾有国家评出拉坯大师和装坯大师或装窑、烧窑大师呢?
因为按照正统的观念,陶瓷的装饰部分——绘画装饰、色釉装饰、雕塑装饰等,更接近或等于学院中的“美术”相关范畴,而其他部分,练泥、补水、拉坯或利坯,则是一种低附加值的苦力劳动。这些从业者,只能被称之为“师傅”。如同我们在面对一副书画时,并不去关注纸墨的作者一样。然而陶瓷并非书画,陶瓷对器形、材质、装饰、烧成的要求是相等的,其中任何一项成为短板,意味着全面失败。况且陶瓷有着不同于书画的语言和表现力,又有着书画不具备的平民特性——自有陶瓷始,主要承担的还是器皿的功能。历史上被创造出来的陶瓷实用器皿,却往往在博物馆,享受着和那些署名的大艺术家作品同列的地位。以景德镇为例,一件宋代的湖田小粉盒上体现出的迷人魅力,带给人的艺术享受,要远高于某些当代“大师”的“作品”。宋代小粉盒的艺术力量,正是这些不知名的“手”共同创造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