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陶瓷美术化的倾向和市场一起共同造就了景德镇目前之怪现状:以美术凌驾于陶瓷工艺之上,又尤以绘画当作陶瓷语言的最高表达。一部分陶瓷创作脱离实用的需要,被仅仅当作是瓷画和昂贵的陈设,而体制养成的“大师”辈出,模仿和不思进取成为主流。玄乎其神的炒作、自以为是的派头,让人摸不着门道的价格,都硬生生地阻断了普通人和工艺之美相逢的可能;另一方面,大批量的作坊学徒工陶瓷横行,贴花、灌浆,瓷器被像牛仔裤一样地大量生产出来,同样失去了昔日景德镇陶瓷最可贵的工艺特性,变得面目全非,消费者则面对一堆粗制滥造的器物失去辨别力。
不过,并不至于对景德镇彻底失望。想了解景德镇,你可以到昌江广场去。新修的路面虽然坑坑洼洼,却可以轻易地走到景德镇正在变化中的三个地点:老厂、雕塑瓷厂、陶阳新村,这三个地点实际是由两个中心松散地联系在一起的。如果我告诉你,这三处地方汇集了全国乃至全世界的陶艺作家,你不要觉得惊讶。而景德镇的将来,并不是要去生产廉价的瓷器,而是维系于陶手的手上。所以尽管在GDP上无法和佛山德化抗衡,景德镇却不会永远堕落下去。救赎景德镇者,一是景德镇自身深厚的传统工艺和文化积淀,二是中国陶艺的渐兴,三是有识之士的努力推动。
对中国人来说,陶艺还是新的,只是中国享有瓷器之国的美誉,国人对陶艺的了解,普遍还在于小朋友课余捏泥巴。景德镇其实也不是了解陶艺的,景德镇陶瓷学院的老师们,虽然不乏陶艺家,却始终是在学校和学术的圈子中做陶艺,作为舶来品的艺术门类,油画进入中国一百多年,尚不能成大气候,何况陶艺这个小兄弟呢。如果说景德镇传统陶瓷是过手七十二,那么,纯粹的陶艺,就真的似乎是一,陶艺更多的属于个人的创作,从练泥、拉坯、修坯、装饰、配釉、罩釉、烧制,一个人负责到底。至于艾未未在景德镇定做1亿颗陶瓷葵花籽,烧成后运到伦敦铺开就展览,展览就大卖的“当代艺术”,连景德镇陶手都觉得震惊——那是艾未未啊。
更多的人是亲自到景德镇来做陶艺,除了景德镇陶院的师生,八大美院的陶艺学生都有在景德镇做工作室,央美的坐着Z67离开文化的首都北京,在陶艺的首都景德镇成立Z67工作室;国美的工笔高手,静悄悄地在新厂的民宅里画宋代的花鸟和人物,不过这次,他们不要绢或纸了;鲁美的姑娘们,做出青花的项坠、青釉镂空的首饰,满足自己的美,才能把美传递给其他人。牛人李飞的壶经常出现在好几家店里,这个对青釉和壶型深有研究的年轻陶艺家是内蒙人也是景德镇人……
景德镇的再度国际化,已经不是外国传教士来偷师,而是来创作、展览和交流。香港的乐天陶社,在倒闭的国营雕塑瓷厂租下旧厂房,接待来自全世界的陶艺家来访问或者驻场创作,在乐天,一个叫Dryden的美国陶作家,壶越做越小了——他开始喝中国的功夫茶,他的壶是我用过的最好用的壶,用才能明确需要,符合需要的美是体贴人心的真美。兔年,Dryden和所有的陶手一起,参加乐天陶社的年度生肖陶艺展——“一人一兔”展,他自己拉坯的盘子上,画的兔子在追逐逃跑的胡萝卜。从Dryden的作品中,我看出,“景德镇国际化”这个词的真意,就是在景德镇的世界陶艺家做出新的景德镇陶瓷。
每周六,年轻的陶艺家们到雕塑瓷厂乐天陶社门口摆地摊,把自己学习中的作品交换成生活费,慢慢的人气汇拢,乐天接手改名为“乐天周六创意市集”,在乐天的扶持和推动下,这里成为了中国陶艺的创作和交易中心。而除了周六,围绕乐天开的小店也别有风情,“山石”的王平来自绍兴,他阶段性的制作重点是酒具,如今老酒要新瓶来装;蝉工坊是小蕾和志权,小蕾是从河北燕山大学来的“景漂”,大学教师家庭成长的她,做出的日用器皿有着宁静而鲜艳的气息;乐天的老板当然是陶艺家,年轻的陶手提到郑祎,再玩世不恭的都会流露出敬意……
我是不是可以把景德镇比作昔日的圆明园和宋庄?相似处或者仅限于艺术,不同处却更多,因西画的语言全来自西方,叙述方式亦不少是翻版,再者油画本身是纯粹的美术;陶艺同为舶来品,其语言却几乎都能在景德镇的传统中找到,现在的景德镇陶艺,正是在传统的72手基础上进行的1手创作,优势不言自明。日本陶艺自民艺运动后得到迅猛发展,才会在世界享有盛誉,景德镇陶艺唯一的不明朗处,恐怕就是没有它的栗宪庭和柳宗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