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娘啊師娘!晚生遠在西北耀州,正在陽性中。剛才知道我的恩師秦公仙逝,揪心悲痛,千里叩拜,泣血頓颡!!!!!
學生 孟樹鋒 這則二0二三年元月五日晚上
九點零七分發向上海秦師母的信息,是我臥病中接了電話,再翻幾天都沒看過的微信,滿屏都是:
“景德鎮陶瓷大學名譽校長、教授、原景德鎮陶瓷學院黨委書記、校長秦錫麟同志因病於2023年1月5日4時51分在上海不幸逝世……”還在暈脹的左邊頭臉耳鼻,霎時間滿及整項和全身,本就咳個不停的咽喉煙辣刀刮,連連咳得涕淚橫流,猛烈的喘息使驚恐噩悲的嚎聲無法放出,急得老妻慌忙為我拍背撫胸,灌藥喂水……折騰一陣稍緩,仰翻一天微信中各處的悼念文圖,也看手機圖庫中恩師、師母與我及兒子孟鳴的照片,一個月前還同恩師互致問候的圖片,抑住的泣歎把淚水擠湧,淌到瓷枕面上,又流至脖頸,沖出了恩師和我近五十年的歷歷往事……
一九七七年秋冬我在景德鎮陶瓷學院美術系設計專業的就讀,基礎課開始讓出一點點時空給陶瓷造型設計,蔡賽玉老師講設計基礎,胡精強老師教設計繪圖。她(他)們倆的課上共同提到了陶院畢業的優秀專業技術人員秦錫麟老師的名字和事蹟,而且,蔡老師專請秦老師給我們做演講。籍於對設計明星的敬仰和班長的職責,我幫秦老師收拾講座資料並送他回到為民瓷廠工作地,得空向秦老師問這問那;秦老師在設計室只呆了一下,便和我到了他家,說的看的就更多了。秦老師的帥氣熱情和專業智慧,在他那書籍資料龐巨而整齊、作品日用品瓷器設置停當、擦洗得一塵不染的杉木條地板小屋裹朗朗溢出,滋養着我這個剛入陶瓷設計小學生的心田。此後在這裡的多次拜教,至第二學年專業課臨近結束,亦為畢業論文投石問路,我以秦老師的十五頭《萌芽》茶具為題,專門在美術系辦公室討來頂頭有郭沫若書“景德鎮陶瓷學院”的青方格稿紙,寫了《萌芽——試談“萌芽”茶具》的拙文,(图一)將課內設計的線型、容量、配比等等,與秦老師課外設計立意風格、市場對象、生產工藝、生活使用等教誨相融合,呈先生一閱。過了一個星期再去討擾先生,他就拙文的整體和層次分析逐一講評,完了拿出他用為民瓷廠紅條公箋紙寫的一張:“萌芽茶具除了它較高的功能與造型藝術外,這種直線造型時代感很強,和現代的建築、家具的直線造型很協調,很合適國內大中城市的用戶,也與國外的動態能結合起來,精神上有一種銳不可擋的向上之感,也寓示了陶瓷造型上的一顆新萌芽———破土而出,茁壯成長!一九七八年十二月二十六日”評語,最後一句拿紅墨水拉了兩道線,線下画了一連串的圈圈,指着紅杠杠、紅圈圈說:“小孟,你真是一個誠實有心的北方陶家子弟,用這一句話來總結我和我的作品,我認可、接受;反過來,我也用你這一句話評論、祝願你!所以我考慮專門用我們廠的信箋紙寫一下,把重點勾出來,不破壞你稿子的完整美;再說,我是陶瓷工作者,不是教你們的老師,但咱們是陶院的校友,以後可能是同行、是朋友。你這個落款的時間是不是也是有所指的?十二月二十六日,毛主席的生日嘛!我雖然年齡大你一輪,一九四二年的馬,但跟你卻是長在毛澤東思想紅旗下的時代;人不管搞什麼專業,堅定明確的政治思想是我們基本的世界觀,才能茁壯成長!”先生的這番作為和話語,當時的感激和現在的受用終生,四十五年的歲月磨礪,似乎仍在耳旁。
圖一、一九七八年孟樹鋒呈上秦錫麟先生的《萌芽———試談“萌芽”茶具》文章
一九八零年初即將畢業離開景德鎮前,我去秦錫麟先生家拜望,向他和師母辭行,先生因有事情要出去,就簡短說了幾句鼓勵的話和我行程的時間,說臨走前再見一次。他摟著我的肩頭將近門口,卻返身折回說等一下,俯身從書架下面的櫃子裏取出來兩個高白釉瓷貼紅梅花紙的“尼克松蓋杯”,拿報紙包了一下塞給我:“小孟,送你兩支蓋杯,是我設計的,內容以前都給你說過。你剛才看這一支上面有個鐵點,兩個的大畫面都有‘爆花’,蓋子上也是電光水的,是我買廠裏的等外品留做資料的。送北京的要求高,不能有一點毛病,蓋邊也是描金的,現在沒有東西了,就這兩個給你作紀念吧!”先生的《萌芽》茶具我不敢奢望,件頭多,即是等外品我這個窮學生也是買不起;但要從專業設計和技藝的角度上講,我更喜愛先生的尼克松杯。簡潔正直、大方新穎的造型,下部有一圈胎飾的菊瓣,闡明了宋代景德鎮湖田窯代表的影青風韻;腹間配上才研發不久的鉻錫紅梅花釉上貼花紙紋飾,主枝花朵朱紅艷靚,副枝粉嫩淡雅,兩枝由根下昇發,向上伸展開懐,與上大下小的斜直杯體配合默契,跟玉質般瓷的白及花的紅粉三色一樣精緻高貴.包括360毫升的恰當容量,共合而成的完美性,不愧是秦先生和那個時期的代表作!(图二)這兩個蓋杯伴我近五十年,與內子各人一盞,雖然家居數遷,卻始終不離不棄地相濡以沬。大前年春節前我們幾位陶大校友和同行在上海與秦先生、師母餐聚茶敘,我説起此事並翻出手機上的杯子照片給恩師看,先生甚是感慨:“你真是有心,還保留著,我都沒有啦,你回贈給我一個怎麽樣?”
圖二、秦錫麟先生贈給孟樹鋒畢業的禮物《尼克松蓋杯》
一九八五年夏我畢業離校五年後首次回到景德鎮,恩師出差沒有見上面,卻在一九八六年夏的浙江紹興全國陶瓷評比會上相逢。會外,我們一起看紹興瓷廠的生產流程、魯迅紀念館和青藤書屋,說越窯陶瓷的創新發展。會內,他對我獲三等獎的《陳爐民間瓷組》(图三)四件風格逐一點評,特別是其中的《藍花三朵蓮品碗》和《鐵銹花牡丹紋涼盤》,與他已經擔任江西省陶瓷研究所黨委書記和所長而大力倡導的“現代民間青花”概念有似同之處,鼓勵我進一步在耀州瓷這一類的地方性、民族性研究上下功夫,從而走出具有世界性的當代個人技藝風格。又因為大會上所表現的一些突出問題,他拉著我的手語重心長地告誡“雖然當了廠長,領導管理要做好,但是專業不能丟。你們西北我去得少,但從總體掌握的情況看,陝西陶瓷事業的發展缺少專業研究人員比缺少懂業務的領導要嚴重……”以至於看著我們倆說的不停,遇會的陶院師生合影都跑到跟前就地照,所以我和恩師就蹲在了一起。
圖三、1986 年 6 月孟树锋设计的陈炉民间风格瓷组在全国陶瓷创作设计评比会上获三等奖
圖四、一九八六年全國陶瓷評比會上的陶院校友合影,前排左二秦錫麟先生,左三為孟樹鋒
二零零二年六月西北輕工業學院更名志慶,秦錫麟先生作為同部屬景德鎮陶瓷學院的黨委書記和院長抵西安祝賀,專門抽出一整天到耀州窯和我們銅川市陶瓷研究所考察指導。看到學生的工作環境、研究成果、作品展示和耀州窯博物館,恩師說:“研究是要有高度和學術性,更要具備深遠性、實際性和對基礎的推動與指導性。你這篇《耀州窯的裝飾藝術》論文不錯,拿到咱們的《景德鎮陶瓷學院學報》上刊登一下,我回去給吳主編說。創新的藝術難度不亞於技術難度,你雖然跟李國楨先生研究恢復得了耀州青瓷技藝,現在失傳的技術是問題不大了,有許多技術數據一比對就請楚啦,但是這麽一個千年名瓷的藝術表現怎麼才是好的當代發展性創新?比較難説。與宋代的作品相比,光是刻花比,那是模仿、追趕;要出現既有明顯的傳統風格、又有這個時代和你自己的藝術風貌,才能在歷史上和藝術上站住腳。你這個‘紅底玉縷耀瓷’研究苗頭不錯,要做數據測試的話我叫你的老同學周健兒院長安排”。看著恩師高興,師娘也陪著第一次到陝西,陪同的新任陝西科技大學校長羅宏傑教授的車也好,我陪恩師和師娘到軒轅黃帝橋山陵景區拜謁了一趟。
圖五、孟樹鋒陪恩師、師母在黃帝陵
這一年的十月底在浙江龍泉搞全國陶瓷創新設計評比,恩師給我打電話問了研究項目的大概情況,囑咐我一定帶上作品前去應展參評。我凖備了紅底玉縷耀瓷創新研究的《為人民服務》和《零丁洋上》及其他三件,演講論文是《青瓷的呼籲》。二零零二年十月底的龍泉活動排場甚大,評委會主任由國際陶協主席托尼和秦錫麟先生擔任,國家用瓷辦抵會凖備遴選,中央電視臺現塲采訪。我的演講《龍泉日報》在頭版作了大幅報導並收入論文集,但五件作品卻全歸零。獲獎作品公佈展示的當晚,限於基礎設施和作品的安全,每件作品跟前有一位龍泉中學的高中生守護,入觀人員卡得也很嚴,我作為參評者是不能入場的。但恩師找到我帶進展場,把整個作品流覽品評一番。當走到金獎作品的陶藝《大門樓》跟前時,恩師光看不說,我也跟著轉圈看幾個面的表現。守護的男孩很恭敬地問:“老師,這件作品是金獎,能給我講一下獲獎理由嗎?”恩師對著孩子,卻指著我說:“你問他吧”。我沒有理解恩師的用意,又不敢違背他的指示,也不好當面不回答這孩子,就反問孩子“你覺得怎麼樣?”孩子說他們看不懂,議論的人很多,都疑惑不解。看著我們像專家,所以請教;我推說只是來參加會的,不作專業,也看不懂,恩師也把我碰了一下,即轉到另外作品跟前去了。秦先生這時不看作品,卻問我:“國家用瓷辦的人在這准備為重要場合選作品,你看這個金獎能擺到哪裡?”我說這個對那樣的場合不好擺置後,恩師講了改革開放以來西方的現代陶藝進入中國, 作為文化的交流是免不了的,但怎樣融合、走正方向很重要。即是一項研究,在沒有建立起自身的理論體系的初級階段,大家不認可,而自已有沒有信心堅持探索,甘於寂寞清苦地守正創新,是對你專業意志和智慧的考驗;你的研究創新道路還很長哩。回到住處老妻問了情況說:“沒有得上獎,把你的努力虧啦,好在你院長理解你哩!”我也回味多少年來與恩師的交往,尤其是他擔當了中國陶瓷教育的大任以後,對我的關懷指導、培養照護更親切、更教育的本質了。而且,這樣的緣份與福氣,也由我延續到了繼承和開創孟梓窯陶瓷事業下一代、我的兒子孟鳴身上。
圖六、孟樹鋒、孟鳴父子製呈給恩師的《耀瓷雕花蓮瓣紋唐詩瓶》
庚子歲新冠疫情流行之初,恩師和師母阻滯海外半載回歸上海,我和兒子趕緊赴滬拜望恩師,親如一家人的情感依靠,幾個月的停歇真是如隔三秋。恩師對我說得少了,轉詢孟鳴的發展怎麼樣?《中國大百科全書·陶瓷分卷》的編撰還有哪些瓷區沒有走到?有什麼樣的創意讓他欣賞一下……二0二一年元月二十日,孟鳴在上海主持“城市空間———浮梁青色”、“長三角旅文體示範平臺建設”等活動的演示緊要時刻叫我趕去,一同拜望我的恩師和他的師祖秦公錫麟先生和師母,呈上了我們父子倆專為秦公特製的《耀瓷雕花蓮瓣紋唐詩瓶》。(图六)恩師問了孟鳴設計製作的過程,看著瓶肩上刻的字和唐詩《天涯》問是誰的選定、為何選這首詩?孟鳴說詩是他選的、字是我爸刻的;在做陶瓷專業上,師祖您老不光是整個陶瓷行業的引領者和培養者, 更是我的天哪!恩師説他也喜歡李商隱和義山詩作——“鶯啼如有淚,為濕最髙花”……
二零二三年二月三日
於陝西 長安南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