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夏天,瓷都街头热浪袭人,花伞、短裙和光着膀子拉瓷坯的农民工,像两个极端的符号,贴在这座江南古城的大街小巷。和他们一样感到燥热的,还有一个日本商人。他几经周折,找到孙公窑的传人,想以100万人民币买断孙公窑的经营权,但被拒绝了。拒绝他的,是孙同鑫、孙立新父子。
孙公窑为何让一个日本商人愿掷万金收购?它又有着怎样的身世?孙公窑是老瓷号孙荣记的江湖称号。他的创办人9岁来瓷都学艺,17岁独立门户当老板,历经战乱瓷号仍昌盛不衰,成为一个陶瓷世家。它像一颗星,与其它星辰一道,构成了晚清、民国年间景德镇瓷业的天空。顺着星辰的亮光,我们探寻着这颗星背后的故事……
苦孩子
事情要从丰城一个偏远山村说起。
这是一个只几十户人家的小村,叫下房孙家。不远处有个煤矿,当地有不少壮汉在煤矿里扛活,尽管有矿,有挣钱的力气,但仍旧无法改变小村贫穷落后的困境。1883年,孙荣记瓷号的创始者孙洪元就出生在这里。时隔一个多世纪后,省工艺美术大师、孙洪元的孙子孙同鑫带着家人到下房孙家寻根时,仍旧能感受到小村的贫穷与落后。
孙洪元有个哥哥,一家四口,全靠父亲务农养活。在孙洪元3岁的时候,父亲突然病故,母亲独自承担起养家的重担,并从此守寡,没有再嫁。
孙同鑫回忆说:“曾祖母是个乐观、质朴和勤劳的人,在他的丈夫去世后,她靠种菜卖菜养活着两个孩子。”在孙洪元9岁那年,家里已经十分拮据了,连给孩子挣口饭吃的基本“理想”都难以实现。
在这个节骨眼上,孙洪元的母亲做出了一个决定,送孩子到景德镇学做瓷器。她当时听说丰城有许多人在景德镇业瓷,有些人不但能学到一门手艺,而且还发家致富了,她还听说,学徒包吃包住。她认为小儿子性格较外向,倔强,出外学徒比较好,决定让小儿子孙洪元去。
在那个年代,从丰城到景德镇,大多走水路,通往景德镇的船有两种,一种是客船,一种是货船。因家里实在拿不出一点盘缠,孙洪元就偷偷地扒着一艘货船半浸在水中的后舵上,全身浸在水里,跟着船一起出发了。这些,送行的母亲都偷偷地看在眼里,儿子的此行福祸难料,坚强的母亲流下了痛苦的眼泪,她真心地希望孩子能好好地活下来,仅此而已。
跟着船游了不久,船老板发现了孙洪元,把孙洪元拉上了船,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孙洪元说了家里的情况,恳切地对船老板说: “我家里实在养不活我了,我想到景德镇当学徒。”
看着孙洪元这么小,船老板很同情他,没有把他赶下船,不仅把孙洪元带到了景德镇,而且把他介绍到一家姓孙的陶瓷作坊里当学徒。
当接到孙洪元进了一家陶瓷作坊当学徒的消息,他母亲高兴地哭了,一颗悬在心头的石头终于随着儿子有了着落而落下。这些事,都是孙同鑫从祖父、曾祖母那里听来的。孙同鑫说:“正是曾祖母当初的那个决定,让祖父找到了那根改变命运绳索。”孙同鑫的曾祖母活到了90多岁,当她生命走到最后一刻时,十分淡定,也没有仍何征兆。她只是坐在床边跟孙同鑫的母亲说: “我要走了”,然后睡着了,就再也没有醒来。
学艺
9岁,正是人的一生中,享受天真浪漫的童年的时期,然而,因为家庭的贫困,让孙洪元的童年充满了苦难与传奇,与其他同龄人相比,在心理上有些早熟,也印证了那句老话:“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因为年龄太小,孙洪元所在瓷行的老板与孙洪元约定,学徒期为6年,不发工资,老板只提供饭和菜金。孙洪元学的是拉坯。拉坯既要有技术,还要有一定的体力。孙洪元年龄小、个头小,刚学徒的时候,老板和师傅都不让他碰瓷土,甚至师傅在拉坯的时候,都不让他看,只叫他打打杂。
孙洪元是有想法的,也很精明。
孙洪元在坯房里搭了个小阁楼,他就住在小鸽楼里。白天在坯房里打杂,晚上就是他的天地了。当时,他就想,早点学到手艺,然后挣钱,寄给远方的母亲。而他所面对的现实却是:师傅保守,一天到晚打杂。他认为这样长久下去,将会一事无成。于是,他有了偷偷学艺的念头。
因为孙洪元是打杂的,晚上不用加夜班。每当师傅加班拉坯的时候,他就偷偷地看着师傅拉坯的动作,用心记下了师傅拉坯的一招一式。等到师傅下班走了以后,他就走出阁楼,上车按照师傅的招式练起了拉坯。
这一切都是瞒着老板和师傅进行的。为了不让他们察觉,孙洪元把老板给的菜金剩下来,买灯油。而自己就买最廉价的豆豉拌盐,常年四季吃这个下饭。
尽管每夜消耗的灯油,孙洪元都能添上,但他的举动还是被老板发现了。一次,老板发现孙洪元上车拉坯后,按当时的规矩,将他毒打了一顿。受伤后,孙洪元没有钱请医生,他听说用自己的尿可以疗伤,于是,他便每天用自己拉出的尿涂抹伤口,就这样,他的伤居然好了。
老板的毒打与师傅的谩骂,没有阻断孙洪元学艺的念头,伤好后,他依然继续学,而且做得更隐秘。一年多时间以后,孙洪元学会了拉坯。为了检验自己的拉坯水平,他把师傅白天拉好的坯从板架上撤下,换上自己做的。第二天,老板和师傅居然没有发现。这让孙洪元充满了信心。
后来,一次偶然的机会,孙洪元在拉坯的时候,被老板撞见,他以为又有一顿毒打将降临了。让孙洪元感到意外的是,这次老板不但没有打他,而是叫他第二天上车跟着师傅拉坯。其实,这不是老板在发善心,而是觉得孙洪元可以免费为他干活儿了。因为,孙洪元的学徒期是6年,离出师拿工资还早着呢。就这样,孙洪元成了坯房里最年少的拉坯工。
当然,孙洪元学徒经历的苦难远远不止这些。孙同鑫曾听祖父讲过一个意外事件,那次,孙洪元差点丢掉性命。那还是孙洪元在作坊里打杂的时候,有次晚上,老板叫孙洪元到窑场守匣钵。匣钵是露天堆放的,孙洪元就困守在匣钵边。那是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突然一匹马奔驰而过,马蹄就踩在他的耳朵边,如果马蹄稍微挪进一点,孙洪元的脑袋就开花了。
“也许,祖父的命就是大,几次与死神擦肩而过。”孙同鑫说。
17岁的老板
孙洪元到景德镇的时期,正是晚清。这个时期,景德镇的瓷业处于低谷,但民间的个体瓷业发展却是蓬勃期,并渐次成为景德镇瓷业支柱。很多有想法的瓷业一线工人,通过自己努力和资金累积,开始创业,成为瓷行的老板。孙洪元就是这类创业者的代表。
9岁接触陶瓷、12岁上车拉坯、15岁出师,小个子孙洪元成了工友们谈论的热点。而更让孙洪元和其后人引以自豪的是,17岁孙洪元就有了自己的陶瓷作坊。当然,人们在羡慕孙洪元少年得志的同时,也深深知道,这与孙洪元的吃苦耐劳、勤于钻研和手艺高超密不可分的。
在孙同鑫的记忆里,祖父是一个做事肯动脑筋的人。在孙洪元熟练地掌握拉坯技术的时候,他已经不满足按部就班地照着师傅的样子“画瓢”了。这时,他开始琢磨成品的造型。他在作坊里,捡来一些废纸,按照自己想法,把纸剪成瓷器造型,如果自己觉得满意,他就按着剪纸拉出瓷坯。用现代时髦的话讲,就是设计造型。因此,孙洪元拉出的成品,比师傅拉的要美观,以至于老板看过他拉的样品后,总是叮嘱拉坯师傅和利坯师傅:“就按孙洪元拉出的样子做,别走了样。”
因为孙洪元拉坯不仅技术好,而且拉出的样式总是高人一筹,当他出师后,许多作坊老板都来高价请他去干活儿。也有许多人请他带徒弟。这样,孙洪元成了年轻的师傅,并在业界有了一定的知名度。同时,他的收入与日渐增,为他创业的资本积累奠定了基础。
在孙洪元17岁的时候,他租了一间作坊,开始自己单干了。他给自己的作坊取了个好听的名号,叫“孙荣记”。在孙同鑫看来,祖父之所以将瓷号取名为“孙荣记”,是希望自己的瓷号有繁荣昌盛的意味,但更多的是表达一种荣耀,是自己的荣耀,更是回报含辛茹苦的母亲的荣耀。此后不久,他把母亲和哥哥从丰城乡下接到景德镇,让母亲过上了衣食无忧的日子。
孙荣记主要经营陈设瓷、仿古瓷、高档茶具和咖啡具。从孙荣记的创办,到1949年解放,孙荣记都处于稳步发展,就是在8年抗战时期,景德镇许多瓷号纷纷关停倒闭的时候,孙荣记的生意做得依然顺利。孙荣记的产品主要销往北京、天津、广州、湖北和海外。到解放那年,葡萄架、龙缸弄、单栅门等处都有孙荣记的产业,仅葡萄架一处,就有作坊九间。
随着孙荣记的一步步发展,孙洪元也逐步完成了从一名工人到一名实业家的转变。有时,在人手不够时,他会自己亲自上车拉坯,但更多的时间精力是放在了产品的经营与研发上。在那个年代,十分保守,各个瓷业实体对陶瓷生产工艺和颜色料配制都密不示人。为了使自己的产品有特色,孙洪元醉心于传统高温颜色釉和釉下瓷用颜料配方研制,通过无数次实验和实践,他掌握了乌金釉、郎窑红、钧红、影青、青花料等颜色釉的配制。解放后,孙洪元在建国瓷厂工作,从事的就是颜色釉配制。
正是因为孙洪元的有效经营和勤于钻研,使孙荣记产品烙上自己的特色,在市场上拥有了一席之地。尤其是孙荣记制作的仿古瓷可以乱真,仅一只仿古霁红釉的印泥瓷盘,竟被外商用80块银元高价买走。当时,镇上流传着一句话:“买好瓷器,上孙家窑”。孙家窑,就是孙荣记的别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