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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统,不仅仅是传统






[日期:2018-11-23] 来源:《上手》  作者:安田猛 [字体: ]

      本书编辑在采访之前通我沟通的时候,给了我七个“主题曲”,让我选择其中的一个深入地谈一谈。我最终选择了“生长”这个主题。之所以像谈谈这个主题,首先是因为我觉得“生长”跟一个艺术家的生命和成长有关。这其实是一个很“原始”的字眼,它包括了艺术家怎么去创作的问题,更重要的是,它还涵盖了创作的过程。
      其次,我是一个爱好传统的人,我喜欢历史,爱看古物,希望通过历史和古物去找到创造和更新自己的途径,我认为坚守传统的意思是说我们要用新的眼光来看待传统。我做陶艺有五十多年了,这五十年来世界发生了很多变化,考古上有了更多的挖掘,我们对于世界、对于历史有了新的认识。所以说,如果你是一个传统主义者,仅仅只是恪守传统主义精神,其实你并不知道传统到底是什么。有一句话说:你知道的越多,其实就知道自己不知道的更多。所以,我想谈谈“生长”这个话题。
      教育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我当了很多年的陶艺教师,就我个人的经验而言,我觉得我们通常所说的教育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相较而言,自主的学习会给学生带来更大的可能性。有句俗话说:你可以牵马到水边,但你不能强迫它喝水。这句话很好的诠释了“教育”的本质。
      如果一定要谈教育,那么,我认为在整个教育过程中,最重要的是学生能不能在合适的时间,遇到合适的老师。
      我自己最早学习陶艺是在益子(日本的一座传统陶艺小镇)。当我在一次旅行中偶然来到益子之后,对当地的陶瓷制作深感着迷,甚至放弃了读大学的机会,而来到益子学做陶瓷。我当时认为学习陶艺,不需要去大学里学,我可以自学。
      在益子,我有两个选择,要么找有名的师傅拜师,要么去普通的作坊做学徒。那时候的我很骄傲,热爱自由,不想像传统的拜师模式一样,跟着师傅鞍前马后地伺候,所以,我选择了去作坊了做学徒,去了“大诚窑”。
      当时我很清楚自己欠缺的地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该怎么去学习。其实陶艺制作的原理并不是特别难,只要化学基础学好,就可以进行科学的分析。我的学习方法就是一方面自己找些相关的书籍来读;另一方面,则向作坊的老师傅请教一些口传心授的法则,这是我格外注意的部分。
      那是一段非常繁忙而充实的日子。每天额六点半就要起床,八点开始上班,一直工作到下午五六点钟。晚饭后,我会自学一些书本知识,或者练习拉坯。
      大诚窑对我还是不错的,每次老师傅看到年轻的我有点成果就会非常鼓励支持。我在大诚窑待了一个多月后,师傅们开始教我拉碟子。刚开始的几十个做的很不好,都丢掉了,终于有一天老师傅觉得我拉的坯可以了,于是拿去窑炉里烧制出来,并且卖掉了,这给我很大的鼓励。
      之后,我逐渐开始有了自己的想法。一次,我做了一杯一碟,师傅看到了,觉得很好,让我做了两百个。在这之后,我白天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东西了,慢慢成为了我的产品。
      我还是比较幸运的,因为我在大诚窑学习其间,正好是日本民艺意识开始勃发的时期。大诚窑过去一直是以做厨具为主,例如大型的罐子之类,而很少作生活器皿。他们其实不太知道该如何去做一些比较秀气的器物,需要一些新的血液和思想,因此能够放手让我去做些尝试,给了我很大的自由发挥的空间。
      等到我三十多岁,自己也当老师的时候,回忆起那段时光,觉得还是十分珍贵,因为那时候没有人否定我,我有了很多的机会。当然,如果一开始能有人给我更多提点,我想我会做得更好。所以,在我当老师的时候,我时常会想到这些。
      现在我们的大学教育跟过去的学徒制很不一样。学徒在作坊中学习,会有一系列一系列的周期,学徒们可以在不断的重复中精进。我们的大学本科通常只有三四年的学习时间,很短暂,在这么短暂的时间中要学习很多东西,而且没有重复学习的机会,所以压力会很大。当然,在作坊里学习也有局限性,那就是作坊不会为了你的学习而创造更多你学习的方向,这是因为,作坊是讲究经济效益的。所以,学徒的学习过程很死板、很机械,最终仿佛井底之蛙,眼界会受到限制,创新能力等方面也较为薄弱。
      总体老说,每种教育都有其不全面性。即使是老师比较平等、国际、多元,但学生们仍然常常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学些什么。因此,我们在教育中,可以兼顾不同的方式,例如,在学生刚刚开始学习的时候,可以像作坊那样,采用一些相对机械化的教学方式,让学生逐步精进。而对于一些学习能力特别强的学生,可以更多地给一些学习的方向。在教育中,老师应该像先知,把他所有知道的东西进行梳理后一步步教给学生,帮助学生效率更高的学习。我真希望当年我在自学釉料的时候,有老师能给我一些指点,这样额就不用花那么多时间了。我认为,老师很关键的一点的是不要去忽略学生的智商和想法,不要总是去看学生犯的错误,而要做到为人师表。老师最重要的是培养学生的学习能力,着这个过程中,老师其实也在学习如何去教育学生。
      说到这里,我想起曾经在一门陶艺课中,到了两星期课程的最后一课,一个学生对我说:“我明白了,你整个课程就是在告诉我们应该怎么思考,对不对?”这件事情让我非常开心。我们有很多类似的短期培训课程,这些课程肯定不会让学生成为大师,但课程完成后老师和学生都很满足。还有些学生多年后才感受到我的课程对他很有用。
      有些老师可能会在课堂上教给学生一两个他制作陶艺的小手法,看起来让学生学到了一点技术,或者有种“速成”的感觉。实际上,这样的一种教学,即使学生学到了小技巧也很难达到老师的水平。
      以上是我对教育的一些思考。大家都认为陶艺的生长、发展离不开教育,所以,这是我关于“生长”谈到的第一个方面。
      传承不是一件刻意的事情
      现在很多人提到手工艺的发展就会讲“传承”。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人注重“传承”这个词,我认为这个是根本不需要思考的,这应该是一件非常自然的事情。甚至我可以草率地说,如果一件手工艺对生活没有意义了,我们不需要去刻意传承。例如古罗马进而古希腊时代的很多手工艺会在某个阶段消失,但到需要的时候又会被重新挖掘。在例如中国古代建筑、家具等用到的榫卯结构,曾经存在过,现在又会有人去挖掘它。所以,我认为一项手工艺如果在生活中没有意义和价值了,那没有必要去刻意地传承和保护它。
      任何国家的发展都离不开经济,所以很多事情的存亡也跟经济效益和生存意义相关。一些东西在历史中会自然而然地消失、遗落,这是非常正常的。传统是可以被保留的吗?在博物馆里摆放的东西就是传统吗?也许并不是吧。真正地保留传统,是给传统赋予新的意义,让它在生活中扮演角色,不仅有经济价值,也有生活意义,否则它肯定只是一个属于过去的东西。
      例如,日本的益子为什么到现在还有其存在的意义?其实在二战前,像益子这样的村庄很多,但现在也逐渐变少,甚至消失了。为什么益子保留了下来?为什么它就有存在的意义呢?人们现在把它冠以“民艺发源地”的称号,在这之前它有没有自己的历史呢?当然是有的,前面我也谈过,它是一个厨具作坊的聚集地,跟民艺其实根本不沾边,后来是为了生存和发展的需要,很多作坊才开始学习做民艺类的产品。正是因为这样的变化,所以它才有了它的意义,它才能存在至今。
      1925年左右,日本开始出现民艺运动,这一运动真正走向大众则是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其代表人物柳宗悦被今天的中国人熟知。我认为,从真正意义上来说,柳宗悦倡导民艺跟当时整个行业的生存相关。例如,益子需要柳宗悦的观念,所以把柳宗悦捧得很高。我认为,柳宗悦,或者说民艺运动最重要的地方在于发现了日用之器的美,这才是其真正的价值所在。
      但是,这往往会让人们走入一个误区,认为我们必须要“保护”自己的传统,而我想强调的是,传统是在发展、创新中延续的。例如,我们现在看磁州窑出过好多中器物,有很多种尝试,并不只是我们现在看到的这一品种。而正因为有了这些尝试,在历史中才会出现某些偶然,然后从偶然中,丰富的创造力便产生了。
      甚至我们现在说的手作,其实也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全手工。“手工”更多是一个心理上的概念。让器物增加一些温暖的、人情味的东西。跟“传承”相关的,还有一个“工匠精神”。大家都会觉得日本的工匠似乎特别有“工匠精神”,认为中国当下的社会太浮躁了,太缺少“工匠精神”了。我认为并非如此,日本人也有非常浮躁的状态。但是,跟中国人不同的是,日本有一种“泛神论”的存在,认为什么都可以是神,一个杯子、一株小草,都是神,日本人信奉任何宗教、任何神,所以看待什么事情都有神圣的感觉,不单单对手工艺如此,这也许是日本人的一种思维模式。
就手艺而言,过去日本的手工艺人特别少,很多匠人都是从中国或者朝鲜被引荐来,所以特别受到尊重,这种文化从古代一直延续到今天。因此,日本人觉得工艺和设计都是神圣的,日本匠人不需要像中国匠人这样,去问该如何找到自己、或者找到手工艺的定位。而中国人一直信奉的孔子则有句名言: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这种思想一直影响着中国人。
      我曾在电影中看到过这样一句话:不管干什么都要干到大和民族的最好。其实就是这个样子,在日本的学校里,问小孩子长大后想成为什么样的人,一千个小孩会有一千个想法,他们会觉得干什么都是OK的,不会觉得当手艺人没有当市长价值高。
      所以,我会跟很对学生强调,不要总想着自己要做一个特立独行的人,或者要做一件特立独行的作品。因为,你要想这样做,必须知道别人在做什么,才会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不一样,这时候你或许反而会受到别人的影响。还不如自己去做自己的东西,特立独行是做出来的一个结果,而并非是你想要做的一个结果。这就好像,没有任何一个科学家是为了得奖而去做科研的。
      龙泉青瓷需要更多新的思想
      我曾经去过龙泉,对青瓷做过一些了解。接下来,我想谈谈我所认识的青瓷,以及我所认为的龙泉青瓷的“生长”需要些什么。
      我认为青瓷是中国比较特有的一种瓷器,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陶瓷品种。大家都知道中国文化在南宋达到哦顶峰,南宋是一个非常短的朝代,富裕繁华。当时,南宋想要引进北方窑口的陶瓷制作工艺,所以设立了南宋官窑,之后龙泉青瓷得以发展。但是到了元朝,元人喜欢白蓝的天,所以景德镇瓷器受到了更多的欢迎。到了明朝中期,龙泉青瓷开始衰落,渐渐这种传统工艺几乎看不到了。我在龙泉听说是周恩来当时提出要复兴龙泉青瓷,这才又重新恢复、发展起来,至今也就五六十年。
      总的来说,现在大众对于龙泉青瓷之美的理解还没有达到一个高度。以拍卖为例,在许多拍卖中,中国人拍下的粉彩、青花等都比龙泉青瓷价格更贵,数量也更多。但是,我坚信随着时代的发展,喜欢这种淡雅风格的瓷器的中国人会越来越多。
      在当代青瓷的发展上,如果想要很好的延续传统,或者延续城市文化的发展,龙泉需要注入更多新的想法和血液。需要更多的年轻人,以及更多的创新的思想。就我的感觉而言,为认为目前龙泉在这一方面还是欠缺的。如果这方面不足,政府花再多的钱可能意义都不会太大。

      徐朝兴老师在这一方面起到了很好的作用,他从不轻视年轻人的想法,而是为年轻人提供大力的支持。例如,徐老师的儿子也是从事陶艺制作的,跟他做的东西就完全不同,始终在做自己的东西,包括他的儿媳妇也是如此。
      但是,只有一个徐老师是不够的,而是要把当地整个的氛围带动起来,我们要不断地去鼓励年轻人,哪怕他们现在还不够成熟。
      现在年轻人都很讨厌被压抑,他们有很多就业选择。传统手工艺不是赚快钱的行业,年轻人为什么要来做这个呢?所以,我们一定要更多地鼓励他们,而不去选择投入大师门下,是一个道理。
      同样是陶瓷名城,景德镇跟龙泉不太一样。景德镇是一个多元化的城市,年轻人来到这里可以创业,景德镇会为他们提供各种资源,而且,年轻人做的东西能够在这里卖出去,在景德镇,年轻人不仅可以充分发挥自己的思想,还能够找到帮助他们把思想变成现实的手艺人。景德镇现在吸引的不止是做陶艺的人,还有作家、设计师、音乐家、评论家、策展人,等等,这座城市实现了文化的大融合。
      景德镇的很多年轻人并不是说作品有多么好,他们有多么优秀,而是他们在不断进行着各种尝试,这是非常重要的。当然,景德镇现在的模式并不一定很完美,也未必适合龙泉,但也许能够给大家一些启示。
青瓷是中国顶尖文化的代表,是中国文化中非常重要的一个篇章。在龙泉,有徐朝兴这样的老师在不断推动青瓷的发展,当地政府也是在不断地投入,但我认为,他们还需要一些其它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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