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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侯文大师口述史(四):我在龙泉瓷厂的日子






[日期:2011-10-29] 来源:中国工艺美术大师全集   作者:王文章 山谷 [字体: ]

    我被分配到位于上垟镇的国营龙泉瓷厂,这儿的海拔比龙泉县城高多了。俗话说龙泉是九山半水半分田,上垟更是如此,在崇山峻岭深处,山连着山,一条名叫上垟溪的河流从山里婉蜒而下,河面宽有三四十米,下大雨时溪水澎湃作响,很有气势。龙泉瓷厂建在溪边,只有一道桥与外面公路相通,整个工厂占地面积也不大,只有五十多亩。与我同分配在龙泉瓷厂的同学毛松林,他成家早,工厂照顾他,给他分了一个单间宿舍,我则与六个采矿工人挤住在一间18平米的集体宿舍里,三年时间换了三个地方,直到我要结婚了,才给我一间单人宿舍。

    我这人平时不爱说话,分配在技术科搞设计,毛松林先在技术科,后去当干部搞供销,后来分管生产。同班同学,两种不同的境遇,我没有任何不满和意见,我们性格不同,我喜欢干实际工作,毛松林喜欢与人打交道,可谓各得其所。记得当年景德镇陶院有两个中央美院分配来的同班同学,一个姓丁,一个姓施,丁老师一步步成了系主任,施老师一直是普通教师,施老师对这个情况表示过不满,反右时鸣放,运动后期就吃了苦,被打成了右派,放了四年牛。这就是心理失衡带来的后果。我生性喜欢埋头干活,别人如何与我毫不相干,没有丝毫的忌妒,干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就是。我在瓷厂几十年,一直保持着这种良好的心态。

    我喜欢我的工作,多干事少说话,从不讲人的坏话,除非全厂开大会,能不参加的会我都不参加,埋头设计工怍。

    到瓷厂后不久,文革开始了,阶级斗争的火药味很浓,破四旧,立四新时,产品名称都换了,供出口用的罗汉汤碗,改名为胜利碗之类,产品连龙凤图案都不能用,不要说我们瓷器产品,就是老百姓盖的棉被被面上有龙凤图案也要刮掉。写标语抄大字报,我是谨慎又谨慎,反复核对。在学校读书时有个人写万寿无疆,笔误写成了无寿无疆,被打成反革命,判了刑,让人不寒而栗。早在宜春中学读初中时,恰逢反右,当时学校领导动员教师提意见,要求每人最少写20条大字报,第二天派人抄下来后再一个个谈话。我的语文老师张锐光就因为提意见被扣上了右派帽子,每天三班倒的人轮流批他,被搞得很惨。对此,我心里有警觉,不断提醒自己: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坚决不能说。

    龙泉县联司阶联总两派斗争,我是一派不参加,只顾干活,不多话,谨慎又谨慎。1969年上海进出口公司来工厂定货胜利汤碗,大中小三个品种,此碗我原先的设计是,外边上部只有荷花鲤鱼,寓意年年有余,下部没有装饰,比较空,上釉后,温度稍高,就会淌釉,成品率不高,我新的设计,就是在碗的下部增加一圈水波浪,即与上部图案协调、美观,又因有装饰纹路可以有效地阻挡釉水下淌,提高正品率。只要是设计,我给自己定的规定是,凡有可能涉及与国民党有关的图案不搞,只搞奇数不搞偶数,不论怎么做,都不可能与国民党的青天白日徽章的12个角联系起来(当时抓国民党特务成风),因此我画了15个头的水波纹,并且让管生产的革委会盖上他们认可的公章。不仅是这张图纸,凡是我设计的图纸,我都请有关部门集体讨论,通过后再盖上公章加以组织认定。这是我保护自己的有效办法。我至今还保留了一些加盖过公章的图纸。

  “胜利汤碗”的设计图我画好后,交一位姓韩的女技术员刻制,这位女技术员是1959年分配到瓷厂的中专生,不知为什么,她见我的汤碗图纸比较复杂,就把碗下部的水波纹从15个擅自改为12个,产品出来后,送到一位胡姓的检验员手里,这位检验员是国民党起义人员,办事稳妥有余,工人形容他是骑马还要拄拐杖的人,他把碗拿在手里反复数波浪纹,心存疑虑,就来找我,他知道我是负责设计的,一时间没能找到就直接找到了生产科长汇报,科长找到生产指挥部,一级级汇报上去,后来报到广州的外贸公司,广州方面回答说扯不上敌我矛盾,没有什么关系,不是政治问题。但厂里有人把此事汇报给了龙泉县公检法,立刻引起公安局的重视,问为什么是12个波浪,是不是用国民党的党徽来为国民党招魂,反攻倒算?事态立即升级,被作为“反革命”案件立案审查,矛头也转到我这里,说我是始作俑者,我于是把图纸翻出来一张张审核,上面大红公章证明我绘的是15个波浪而不是12个波浪,于是撤消了对我的怀疑,我才得以舒了一大口气。但是那个女同志没有逃过劫难,被判了刑,坐了半年牢。通过这个事情,我对设计图案更是小心又小心,自己跟自己说,不能掉以轻心。

    龙泉瓷厂在“文革”中维持着生产,广州的“中国出口商品交易会(广交会)”是我们获取出口订单的一个渠道,作为设计人员,我有时被派去参加广交会,参加订货,包括和外宾打交道。1968年4月,我去广交会,离开时是5月3日,准备回龙泉,可是龙泉两派武斗正厉害,交通瘫痪,我无法回去,当时厂部给我发来电报,让我回老家待段时间,何时回来等他们通知。因此我就折回老家江西宜春住了一段时间,瓷厂给我寄工资和粮票。在老家无事,我去了趟景德镇买毛主席像章,到母校陶院去转了转,看见七十多岁的老教授被劳动改造,搬砖头,心里很不是滋味。离奇的是,我在家乡时,被当地造反派看见,他们竟然怀疑我从广州回老家有不可告人的目的,怀疑是不是里通外国,到老家来串联的?还派人到龙泉去调查,问为什么我在宜春呆了那么长时间?这情况是我回到龙泉后才知道的,瓷厂的党委秘书对我说,你们老家的人真差劲,还来到我们这儿了解你去广交会的情况,我们回答说:夏侯文接触外宾是工作需要,我们对他是完全信任的……将宜春外调的人顶了回去。这件事让我对家乡有点失望,也对龙泉增添了一份感情。

    


上垟溪,溪边是龙泉瓷厂总厂厂部大楼



位于上洋镇的龙泉瓷厂



夏侯文在龙泉瓷厂的旧居



夏侯文在龙泉瓷厂




夏侯文在设计图稿

 

阶级斗争的弦绷得太紧,人人紧张,处处怀疑.正常人被搞得神经病似的。由于我小心谨慎,虽说是有知识、有文化的人,但整个“文革”期间,造反派抓不到我的辫子,幸免被冲击。上班时我伏案设计画图,下班后也不串门、不与人闲聊,更不到干部、领导家去串门,就在办公室看书或加班,由于我任劳任怨、肯吃苦,工厂的领导换了一届又一届,但都一致认定,我有钉子精神,是个埋头工作的人。

    上垟这个地方比较闭塞,开门见山,出门爬坡,条件虽然艰苦,但自然环境比较好。我是大学生,工资比较高,也比较会过日子,不浪费。我第一年的月工资是42块5,第二年就涨到了57块,一直拿到1978年三中全会召开时。我人在外,生活还是挺有计划的,第一个月工资买三个月的饭票,第二个月的工资寄父亲,第三个月工资存起来……星期天休息或下班后太阳没有下山前,就去山坡上铲地、种菜,我种的南瓜最大的有37斤重,苦瓜有一尺多长。1967年我结婚后更是如此,常常把这些吃不了的瓜果蔬菜拿到丈母娘家去喂猪。我在龙泉生活得还比较自如,也喜欢我的这份工作,身在龙泉就要为青瓷的发展作贡献,是我的事业所在。记得当时参加过浙江省组织的接待日本青瓷考察团的任务,活动结束后,日本朋友送给我一本龙泉青瓷资料册,上面详细地记载了龙泉青瓷的发展史、古窑址的分布情况,以及大量精美的龙泉青瓷的彩图。这对我是个很大的震动,龙泉青瓷在日本和韩国有着很大影响,很受外国人重视,作为陶瓷院校毕业的专业人员就更应该为青瓷的发展作贡献。

    那时瓷厂没有女青年,找对象不容易。在老家,家里人为我张罗介绍对象,对方是医院的一个护土长,我们双方也见过面,女方长得还挺漂亮的,她对我也中意,只是有个要求,不想两地分居,希望我能调回去,我回到龙泉,与她通了几封信,后来就不了了之了。文革结束后,我妹婿的表舅是景德镇市的市委书记,他们希望我回景德镇,于是帮我联系调动,市委书记说可以作为人才引进到景德镇来,但我不想离开青瓷,也不想有欠人家人情的心理压力,因此一直迟迟没有行动。甚至后来丽水地区成立乡镇企业局,需要工程师,要调我去政府工作,我也没有动过心。

    由于我在设计方面的成就,1978年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前,我是丽水地区的第一批工程师,整个龙泉县一共五个工程师。

    我在龙泉还比较平稳,但父亲一家却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槽糕境地。江西在“文革”中把几十万所谓有“污点”的人下放到农村去,不发工资,说是要“自食其力”,让他们种田挣工分为生,父亲全家(继母、妹妹)也在其列,三个人每天只挣五个工分,当时十个工分才五毛钱,吃饭都吃不饱。我担负起全家的生活重担,每个月寄钱回家,正是靠我隔三差五地寄钱,他们才不至于饿死,度过了那段最艰难的日子。不幸的是,我父亲没有等到平反就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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